第2章 逃兵

声音慵懒却带有一丝冷意,众人一怔,便见怪不怪般恢复如常。不用眼看,单是声音语气,除了那位让人又敬又恨的裴大人,还会有谁。

北漠调军需于候王亲自下调令,如此一来,那封通敌信上的于候王署名,也变成了有待勘验的伪证。

萧凛握着证词的手紧了紧,沉默须臾后道:“裴爱卿言之有理。”

萧旻衍回头,目光穿过人群,于影影绰绰里窥见了说话之人。他头戴软纱乌帽,身着绯红朝服,身形修长挺拔,清清冷冷却气势逼人。

似是察觉到身上的目光,那人嘴角挑起一丝妖冶笑意,配上白玉似的面皮,莹莹生辉。

一位身着紫袍的老臣斜睨过去,宽袖一甩,不屑道:“金翎卫当真无人?裴佥事也可入朝听政了?”

裴遥轻掀眼皮,不以为意道:“本无听政之权,指挥使大人远巡未归,陛下令臣暂代其责,裴遥斗胆,这才借了光。”

金翎卫乃天子直辖,有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之责,虽地位尊崇,但行事狠辣,让人惧怕却又不得不心生敬畏。

萱妃不喜金翎卫的嗜血作风,因而萧旻衍除与指挥使傅炎有过几面之缘外,其余人等,全无往来。可“裴遥”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萧旻衍可是听说过的。

传闻中他身高数尺,青面獠牙,手中常摇着一把黑黢黢的铁扇。那铁扇轻飘飘一指,他若教你三更死,你绝对活不过五更。

百闻终不如一见,哪知传闻中的恶鬼,竟是这般面如冠玉,眉似剑锋,艳丽非凡。

烛光明灭,萧凛眼眸微眯,他径直走到殿门,侯门的小太监恭敬地拉开两边的毛毡,寒风夹杂着大雪,如鬼魅般倏地钻入殿内,让人不住地冷颤。

“司天监所言非虚,大雪恐怕要多日不休。”萧凛道。“将萧旻衍押入恩戒寺,裴遥,你来审,三日内,我要结果。杨陵既已身死,杨氏其余人等,发配充军吧。”

恩戒寺位于晟宫内最为荒凉的西北角,独立于三法司之外,专为关押犯了罪的皇室宗亲而设。

在这里当差,往往被视为晦气之人,经年日久,逐渐形成了一个让人胆寒的传统:每进来一位贵人,他们便要大肆庆祝一番,麻痹昏聩之时,人性的幽暗便会涌现,往往就能想出更加恶毒的折磨之法。

萧旻衍有所不同,他是唯一一个尚未定罪却被关在此处候审的皇戚,因此得了一间上等房-比别的牢房大上一倍。

牢房一面是黑乎乎的石墙,石墙上有几行歪歪扭扭的字样,观其形貌,应是石刻,刻痕极浅,有光时才能看清,看样子时日已久。除一面石墙外,其余三面均透风。牢房外是一条幽深狭长的暗廊,狱卒们喝酒划拳,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萧旻衍从靴子夹层里抽出一把精致短刀,在烛芯上将刀尖烧得通红,翻开衣襟,腰侧间伤口皮肉外翻,血色里包裹着漏出一角的碎玉。

他将刀鞘咬在嘴里,刀尖插进伤口,皮肉瞬间发出滋滋声响,一股烧焦气味在牢房中弥漫。

额间冷汗汇聚成珠,鲜血嫣红,裹着白玉滚落。他从里衣上撕下碎布,将伤口缠紧。

萧旻衍拖着疲惫身躯,随意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躺下,闭上眼睛。

“可惜没了脑袋,只能停尸城外”的话不断在耳边炸响。他把下唇咬得发紫,硬是不让自己哭出一声来。

他又做了那个梦。

在那个可怕的梦里,白毛大雪汹涌碾过残肢断臂,黑夜里眼冒绿光的狼群的怒吼声由远及近,火光与哀嚎漫天压来,积雪被鲜血化开,满城变成了冒着热气的血海。

杨陵将年幼的他裹在怀里,宽厚的手掌轻抚他的脸颊,“不怕,不怕,等衍儿长大了,一定会保护好大燕的子民。”

未入上都时,杨陵在哪,便把他带到哪,他在风雪与星河中长大。

如今十万军士,葬身洛川,与梦中所见,惨烈过之。

“舅舅……”梦中呓语,声若蚊呐。

突然,一阵撬窗的声音传来。

他猛地睁眼,迅速起身,一手按住腰间伤口,一手抄起茶碗藏在身后,身子紧贴墙边,警惕地盯着晃动的小窗。

“殿下,殿下。”那人小心地移走铁窗,探出脑袋。

看清是陆宁后,紧绷的弦松下,他脚下虚浮,眼前一黑,手脚不听使唤地向后倒去。

陆宁乃户部尚书之子,自小在萧旻衍身边做了近卫。他身姿清瘦,面容疏朗,一身墨蓝窄袖长袍,手握墨色镶珠长剑,见状跳下,一把接住萧旻衍。

“这里守卫森严,你怎么进来的……我母妃如何,玄儿和舅母安全了吗?”萧旻衍哑着声,断断续续问道。

只见他嘴唇干裂,脸色如纸,陆宁抚上他的额头,紧张道:“殿下,你发烧了。”

萧旻衍拨开他的手,扶着石墙坐下,良久才道:“无事。”

陆宁偏眼看了眼门口倒了一地的狱卒,“醉了。我就能进来了。”

他顿了一瞬,又回道:“娘娘无事,只是萱华殿已被陛下禁足。我已传书於北,杨玄和夫人也会赶在朝中派人之前转移,殿下安心。”

方才脑子混乱,萧旻衍这会才听到外面已鼾声如雷。

原本只是个孩子,突经如此大的变故,加上昨日萧凛重重一脚,腰间伤口如青枣一般大小。加之又得不到妥善的照顾,就是铁打的身子也难以消受。

陆宁瞧萧旻衍总有意无意地捂着腰,一向注重外表的他袍子却穿地松松垮垮。趁他不注意,陆宁扯开袍子,果然见腰间缠了绷带,伤口已然渗出血渍。

陆宁紧张道:“他们对你用刑了?”

“不小心磕到了。”萧旻衍无所谓地应着。

萧旻衍不想说,自然是问不到答案的,从他第一天入上都,便是这个性子。

陆宁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倒了一粒豆大丸药,递给萧旻衍,“习武之人治些皮外伤的。”

“给,青梅糕,娘娘做的。”陆宁从身后掏出一个檀木食盒,萧旻衍吃药怕苦,必须佐以蜜饯压压味道,趁陆宁一转身的功夫,他竟直接咽了下去。

陆宁只好青梅糕拿放到到案上,撩起袍摆坐在他身边。

萧旻衍垂头道:“因我而累,只是对不住杨家其他人了,你叫人多使些银子,从我库房里取,也让他们充军路上好过些。还有牺牲的定北军兄弟,将我那些字画都卖了吧,父皇答应不予连坐,你也悄悄给他们的家人塞些银子。”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不要说是我给的。”

定北军中个个是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的血性男儿,却因宫闱之争,十万大军,白白丧了性命。他不能原谅自己,定北军也定然不能原谅他。

“可那些字画是你费尽心力得来的。”

“父皇喜欢,我才喜欢的。”他扫了眼周围冰冷的墙壁,苦笑道:“都在这了,还管那些无用的东西做什么。”

陆宁从背后掏出一个精致的天青色瓷瓶来,“喝这个。”

萧旻衍看了一眼,没接。

“天冷,梅子酒不醉人,喝吧。”

萱妃怕他年幼性子不稳,来了这里,便不能像在於北时自由散漫。身在皇家必须时时刻刻躬身自省,谨言慎行。

醉酒误事,恐危及性命,因此除了节庆时宴之外,萱妃从不许他饮酒。

萧旻衍夺过酒瓶,报复似的一口气灌了大半,“阿宁,尚书之子与皇帝之子,有什么不同?”

陆宁突然顿住,思忖片刻道:“做殿下更为辛苦。”

萧旻衍低笑一声,粘着酒渍的唇瓣亮晶晶的,他又问道:“我舅舅带回来了吗?”

“嗯。带回来了,葬在了青云峰。”

“松翠叠嶂,好地方。”他强咽下喉间哽咽,问道,“洛川兵败,可有线索?”

陆宁垂头,“洛川已被赵瓒封死,我们的人混不进去。兵部有消息称,北漠攻城之时,定北军有一人带伤外逃,此人是将军的副将,名叫徐谭,殿下可认得?”

“从未听过。我离开於北已有八年,舅舅身边的兵将不知道换了多少。恐怕此人才是献图主谋,若真如此,他定会逃去北漠邀功要赏,你带人在沿途关卡拦截,一定要在赵瓒之前找到他,以防他杀人灭口。”

“这个给你。”陆宁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定北将军手里攥着的。”

萧旻衍认得。

这是杨陵十五岁时独自追了狼王十余里,用狼王的长骨做的骨笛。他时常坐在雁霞山脚下,对着东南方向,吹着一首曲子,曲子有些忧伤,不知道是什么名字。

“阿舅,山那边是什么?”年幼的萧旻衍望着连绵起伏的山脉,好奇道。

杨陵便将他搂在怀中,用胡子蹭他柔软的脸颊,“山那边啊,是阿舅最好的朋友。”

“阿舅为何从来不去见你的朋友,你的朋友为何也不来见阿舅呢?”

杨陵就伸手揉他的脑袋,“等衍儿长大了,就替阿舅去见阿舅的朋友。”

他再长大一点,知道了杨陵对着的是上都的方向,那个最好的朋友就是自己的父皇。他始终也没想明白,杨陵为何从不来上都看上一眼。

“殿下,您跟我走吧,上都是吃人吸髓的地方,纵使您不争不抢,他们还是要将您赶尽杀绝。我们去於北,去雁霞山,那里才是你的家乡。”

“我走不了。”萧旻衍半个身子靠在墙上。

“父亲已经备好了马车,也买通了城门守卫,我们现在就可以走。”

“阿宁,你还不明白吗?我姓萧,身在皇家,只要我活着,就注定会成为赵家的肉中刺。我走了,可你们呢,母妃,於北,陆尚书……死的人够多了……”

俊秀的脸一半被烛光映的猩红,一半沉于暗夜之中。

烛光将他的影子放的极大,倒映在石墙上,黑压压一片。他自嘲般笑道:“我是父皇在於北瞒着皇后生的儿子,自入上都之日起,母妃便教我处处忍让,不要显露头角,不要和众兄弟尤其是和萧璟珩争抢。这八年里,我一直在演一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废物。”

“要是能一直这样也挺好,至少遂了所有人的心愿。”萧旻衍突然长叹一声,“就算如此,他们还是不满意。”

陆宁望着他的侧影,“殿下……还要继续演下去吗?”

“戏台子已搭好,怎能不演。”素白指尖轻敲碗沿,萧旻衍的眸子陡然锋利起来。“他们想让我上认命受死,可我偏不会如他们的意。”

他拉长了音调,“不过,是时候换种玩法了。”

“殿下,可有了应对之策?”

“裴遥。”他眸光熠熠地看向陆宁,眼睛里多了些别的东西,“你暗地里监察百官,此人是何来头,怎么从未听你说起。”

“他不好。”

萧旻衍眼中闪出一丝疑惑:“如何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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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颜九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