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水河畔一片狼藉,坐立在高台之上的玄淼,盯着哀帝消失的河面,褪下殷红的喜袍,喜袍如同缓缓流淌的血液滑向澧水。
“三山镇献祭不诚,触怒鬼神,七月起澧水邬江大涝。”玄淼站起身,披上侍女递上的金线蛇纹玄色袍服,问道:“大典已行,天地为契,我那未过门的妻子私自逃亡人间,座下哪位愿将夫人带回鬼界?”
祭品丢了,妻子跑了,这是祭祀大忌,只要玄淼行事不过分,酆都那位也没道理拦着。
左侧首位那位老者抿了一口酒,向玄淼拱手作揖:“属下愿率儿郎前往。”
劳乾倒抽一口气,翁老?!此鬼乃是天生地长的厉鬼——瘟君,轻易不现身,一旦现身人间必将大乱,有道是“城郭空居鬼满室,白骨蔽野鸦争食。”
洪涝之后时疫横行,恐怕玄淼从一开始就和他定好了计谋,祭祀大典只是个借口,甚至放他们回人间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劳乾庆幸自己没有当出头鸟,哪像夜叉鬼平白无故地就没了一只手,还丢了脸面。
翁老当着众人面,口气略带忧愁问道:“只是属下儿郎约有三百,掌管四时疫病,搜寻夫人之际,若是不慎散播疫病,惊扰到了人间,如何是好?”
“儿郎们为我做事,无心者不为过,酆都有什么责罚,我自会为其担着。”玄淼笑着应诺,赐下一枚蛇纹令牌,形状肖似玄冥石碑,又说道:“更何况祭祀犯忌,鬼神降怒乃是常事,想必酆都大帝也能体谅。”
“那属下便放心了。”翁老点点头,拍了下桌尾,一团黑气浮现,渐渐幻化为一只趴着的黑色毛发怪物,人身兽爪,项上拴着铁链,翁老爱怜抚摸它的皮毛:“尽心去为大人办事。”
怪物叼着令牌,蹭了蹭翁老的脚,哀戚地呜咽,翁老低眉看了他一眼,铁链瞬间收紧,深陷入黑色的毛发之中,怪物喉咙发出痛苦嗬嗬的气音。
“好孩子,去吧。”
随着一声似人非人、似狼非狼的长嚎,它像黑狗一样奔向沉日的方向,身后陆续出现了百余个相似的疾驰身影。
桀桀桀……
嘤嘤嘤……
呜呜呜……
怪异的叫声交织重叠,既像是笑声,又像是哭声。
大疫中死去的亡者化作新的疫鬼,受瘟君驱使,若是人身行走人间,则头顶狻猊兜鍪,披甲胄,遮盖毛发,扮作夜行军,若是化作兽身,则四肢着地,奔走如风,一呼一吸间疫病就在人间传播。
书中记:“瘟君行街欲何往?生者问神不问医!”
……
元安在昏沉中听到周边响动,他想抓住长弓,却四肢无力,仿佛仍然沉在河水之中,越想挣扎,下陷的越深,在漫长的窒息中又一次昏睡过去。
“嘶——”元安翻身坐起,捂住额头。
他头疼欲裂,鬼界的一切恍恍惚惚,仿佛大梦一场,环视周边,熟悉的简朴家具,原来已经在自己的院落里。
“柳兄——柳兄——”
无人应答,元安强撑站起来,双脚有些发软,倒是与鬼界相似,没有什么饥饿感,寻完整个院落才发现空无一人。
谢真如、魏家女、献祭的幼童都不见了,元安合拢又张开掌心,却没有金光闪现,难不成真做了一场荒谬的梦?
突然想到了什么,元安急忙摸向胸前的衣襟,果真掏出了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锦帕,打开之后,藏着一粒鼓鼓的莲子,正是刘沙最开始托付给他的。
元安这才肯定鬼界的一切真实发生过,其他几人可能醒的比他早,只是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他在堂屋的方桌之上留下一张字条:有事外出,无需担心。用茶壶压好后,便带着这粒莲子,直接去往刘老伯家中。
如今未时刚过,日光明亮,一路上行人熙攘,欢声笑语不断,浓浓烟火气冲淡了元安对鬼界的阴森回忆。
只是不知他离开的这几日,镇上发生了什么好事,擦肩而过的路人皆是喜上眉梢。
不对,元安脚步越来越慢,仔细观察着来往之人,寒凉之意渐生,路上男女老少交谈自若,只除了他们腰间都系了一串铜板,说着同一个话题:
“你求了什么?我许了如意郎君,也不知娘娘能不能选中我的意中人?”
“胡说什么,还有娘娘办不到的事?你就安心等嫁吧,哈哈哈我就求一个岁岁平安……”
“张生,今年赶考又借了几钱银子?该不会明年就得卖地了?”
“呸乌鸦嘴,我求过娘娘了,今年必定高中!”
“娘娘保佑家中新添男丁!”
“娘娘保佑我赢了这把!”
“娘娘保佑今年谷价涨一些!”
娘娘保佑、娘娘保佑、娘娘保佑……
所有人突然停下来,转头笑盈盈盯着元安,齐声说道:“娘娘慈悲!”
元安心底生出一丝杀意,面无表情地回望众人:“娘娘慈悲,改日就去庙里拜娘娘。”
见识下是到底何方神圣,居然满城的人都不放过。
“好事!好事!!好事!!!”众人笑作一团,又各自散去,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街上又恢复了热闹。
元安提膝继续向前,不再回头。
终于拐过最后一个巷道,元安叩响了刘老伯家中的木门,等了好久木门方才打开一条缝。
刘老伯从缝隙里小心地往外观察,见是元安,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惊喜地半张着嘴,紧接着神情又掠过一丝不安,仿佛下定某种决心,这才放下木门上的门栓,把人迎了进去。
元安见刘老伯行为反常,不着痕迹扫了一眼他的腰间,见没有铜板才放下心。几日不见,刘老伯头发更显花白,半佝偻着腰。
刘老伯大白日反锁了屋门,反而是拿出两个矮凳放在院落,招呼元安坐下,院落里制作豆腐的工具随意扔在一角,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刘老伯,到底怎么了?”元安心知这几日怕是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刘老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是哽咽几声,苦涩说道:“我知道你为何而来,我对不起你啊!你那日坠入邬江,我想喊人救你,却早就不见你的踪影。”
“都是我的错啊——”刘老伯老泪纵横,说道:“若是那夜……那夜我没有开门就好了,害了水生、又害了你和老婆子。”
“你若想取我性命,直接拿走就好,放过老婆子吧,她是个苦命人……”刘老伯说着神情愈发恍惚,像是被勾了魂。
元安见状,一把抓住他的手,掌心人的温度让刘老伯一怔。趁此时机,元安略过鬼界的那一段解释道:“你误会了,我那日不慎落水飘向下游,被村民所救,回来路程不好走,这才耽误了些时日。”
想到莲子大变活人,刘老伯估计接受不了,元安换了一个说辞:“我还打听到了水生的踪迹,说是在水边嬉闹不小心折断了一位富商养的莲花,被扣下做书童,此人痴爱莲花,若是将莲子种出来,就能换回水生。”
元安将莲子递给刘老伯,刘老伯双手捧着,痴痴看了好久,却苦笑一声:“你不用骗我了,水生……水生已经回来了。”
“水生回来了?!”元安皱眉,目光深沉望向锁着的屋门。
“是啊……算是回来了吧。”刘老伯见瞒不下去,步履蹒跚地打开了门锁。
刘氏正在给水生喂饭,失而复得格外珍惜,把往日舍不得的老母鸡都炖了汤,给小孙子补身体,满是心疼的说道:“多吃点,多吃点,哎呦都瘦了,得多补补。”
水生乖乖坐在矮凳上,木讷地张合着嘴巴,听到门响,转动脖子“看”过来。
元安看见了一张空白的面孔,没有眼睛和鼻子,独独一张嘴甜甜地喊着:“爷爷!”
“诶!爷爷在……”刘老伯心酸地应道,颤抖着扶住屋门,最终忍不住退出去,抹干净眼泪,将原由讲与元安。
自从元安落水后,三山镇怪事一天比一天多,随处可见滚落的铜板,捡了铜板的人喜事不断,没捡的人反而霉运缠身。
后来有人在茶馆说起这桩怪事,有个异乡人突然惊叫:“该不会是财菩萨吧?!”
别人没听过,那个异乡人就侃侃而谈,说这是位心善的菩萨,又叫做宝币娘娘,他前些日子在城郊的殷山见了座新庙,供奉着一尊菩萨雕像,想必正是这位。
这尊雕塑面部丰腴,神态安宁,低眉垂目而笑,脖颈饰宝珠璎珞,着披帛,戴臂钏,左手结施与印,右掌无畏印,掌心一只睁开眼睛,金刚跏趺坐于莲花台,而莲花台上堆满铜币,几乎漫过脚掌。
“有人信奉宝币娘娘,就会财源滚滚,喜事不断,只是这位娘娘脾气大,若是行不敬之事,便会有灾祸小惩。”异乡人压低嗓音说道。
有一中年汉子摇头笑道:“那可谈不上心善,顺者昌逆者衰,听着像个邪……”
“嘘——”异乡人匆忙打断他,有些不安说道:“娘娘千眼千耳,有些话可不敢乱说。”
见异乡人煞有其事,中年汉子也不好再辩驳,起身结账就走了。
众人还缠着异乡人讲讲这位宝币娘娘神通,只听见小二一声惨叫,原来那位中年汉子竟从楼梯上踩空,一轱辘滚下去摔断了脖子,当场没了气息。
茶馆一时鸦雀无声,众人慌忙四散,但是宝币娘娘的名号却传了出去,有好事者跑到殷山果真寻到了那座新庙。若是在庙里求拜,那尊雕塑居然真有求必应,不过几日,香火竟极盛。
刘氏死了儿子,如今又丢了孙子,走投无路之际也去拜了宝币娘娘,等回来时,刘氏腰间就系了一枚铜币,手里紧紧牵着个孩子。
刘老伯对着元安笑,只是笑容比哭还难看:“这是我的孙子水生吧,是的吧?”
嘿嘿,可喜欢疫鬼设定了,脑子里都是宝莲灯里面哮天犬追沉香那一段。把疫鬼设定成两种形态,是因为中国古代瘟疫传播主要分为两种形式:一种是战争或商贸形成的人口流动,一种是气候变化引发的动物大迁移,只有大规模跨地域活动,才会造成全国范围内瘟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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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瘟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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