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求骨

荼蘼又名佛见笑。

这名要么是刚起的,要么就是随口诌的。

被如此敷衍,吴豫安脸色发青,心道:“士可杀不可辱,还佛见笑呢,这剑法和邪魔歪道一样的心法,是鬼见愁才对吧?”

上官明达看破吴豫安的心思,道:“名字不好吗?那就叫轩辕神剑吧,它等了我三千年,如今我们终于合体称霸天下了。”

吴豫安被噎得毫无退路,感觉喝了一盆活着的王八汤,壳还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只好干笑。

一锦衣中年人在众人的拥簇中迈着四方步从吊脚楼上走下,他眉眼平平,威仪庄严,一丝不苟,年纪上来了才吝啬地显现三分慈祥,腰间佩刀锃亮璀璨,随侍的家奴屏息凝神,恭敬至极,不敢有一丝怠慢。

上官明达往嘴里扒着饭,心像是被包在四周密封、满是水汽的袋子里,一下子沉底。

望舒山庄的庄主、灭门的仇人、母亲的师兄年近半百竟是个还算儒雅的老头,和他师父口中“夜止小儿啼哭”的步繇半分关系也没有。

上官明达的眼中不受控制地流露出凶光,虽然在外人眼中看上去像是护食。

步繇在他面前七步处站定,仆从垂首屏息站在他的身后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唯独佩戴昭君帽那人坐在轮椅上由吴豫安推着,轮椅咕噜咕噜发出刺耳的声音。

所有的椅子被撤去,轮椅停在上官明达对面。

步繇捋着胡须,声如洪钟,铿锵有力:“敢问小友大名,师出何方?”

上官明达深黑的眼眸没有一丁点杂光,黑洞一般吸人魂魄:“西昆上官明达,这厢有礼。”他翘着二郎腿,慢悠悠咽下一口饭,晃着筷子当作是挥手打招呼,嘴上有礼行为半分礼义也无。

“西昆”二字就像是望舒山庄的禁忌,步繇瞳孔瞬间紧缩,手按在腰间佩刀,所有人高度戒备挡在步繇面前,吴豫安将佩戴昭君帽那人护在身后,重新握紧马槊,只待庄主发话!

上官明达眉眼垂着,好若昆仑之西的旷世宝玉,不顾死活一般往嘴里塞着尝不出甚么滋味的山珍海味。

被认出了吗?

是被认出了吧!

他倏地一下抬眼,带着一丝兴奋的期待,杀意腾升,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摸上腰间双剑——

就在这时,坐在他对面被戴昭君帽捂得严严实实的人梦游一般动了一下,一只洁白如玉的手从若隐若现面纱后伸出,给他斟了一碗碧螺春,用指尖顶着稳稳推来。

上官明达像是被冰雪冻住般僵在原地,他死死地盯着那只手顺着向上看去——夹杂着荼蘼花瓣的暮春之风吹开那人的面纱,露出一小段尖下巴。

·

上官明达抬手:“诸位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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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明达屏住呼吸,生怕惊扰到神仙一般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碗飘着荼蘼花的茶,那茶中荡漾着胖胖圆圆的夕阳。上官明达注视着碗中晃动的茶水,感觉心潭一起摇曳了起来。

他蓦地发觉自己的手因习武太过粗糙,手指上有太多伤疤,一点也不好看。

在众人的狐疑中,他打开他师父给的第一枚锦囊。

上面的字迹如同一堆树杈子打了一架也没分出个胜负,潦草地写着:“媳妇儿要找漂亮的。”

上官明达满头黑线:“……”

·

“紧张什么?”谁知步繇换了一张嘴脸,嘴角一挤,道:“西昆的雪山我见过,恍若仙境,美不胜收,只是那样的苦寒之地,实在难以生存,更何况一个六岁小儿。这位小友,你师父姓甚名谁?”

家奴闻言并没有放松戒备,吴豫安手臂上的青筋高高鼓起。

上官明达冷着脸啃一口馒头,想了半天蓦地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师父叫什么是哪里人,又为什么会瞎了一只眼睛。他只知道华山的小道童总是跟在他后面小声笑话他,说:“他师父不要他喽!”

上官明达艰难地咽下馒头,道:“可能姓……他?”

众人脸色各异,步繇却嘿然一笑:“明达……明达……酉中逢禄,自坐绝杀旺,不求富且贵,唯愿明与达……好名字,好名字!”

上官明达捧着那碗碧螺春舍不得喝,正当他还在掂量自己与在场众人的实力、要不要立即将步繇就地正法之时,步繇话锋一转,向吴豫安道:“望舒山庄言出必行,既然已经见过了小姑爷,吴豫安,还不快带三娘下去歇着?”

·

三娘?

上官明达倏地望向坐在轮椅上,佩戴昭君帽的那人。

···

是夜,上官明达被众人裹挟着拥向山庄深处,似乎在提防他逃跑或者打斗,来围着他的都是些少女,个个都是一个手指头也碰不得的娇客,身上挂些香饼子香袋子,香气熏得上官明达冒眼泪。

上官明达毫无应对之法:“姑娘、姑娘们,得罪,这是要往哪里去!”

落日后山庄迅速归位沉寂,后山高高挂起的灯笼鬼火一样在空中晃着,姑娘们咯咯笑着,脸上一明一灭闪着暖光,红嘴唇子格外刺眼,和这山庄一样鬼气森森。

只听她们齐声道:“当然是去和我们家少主成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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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

·

从那群姑娘们手中出来,上官明达像是被扒了一层皮的羔羊。

他现在穿着上好的绫罗绸缎,珠翠满身,就连袍角都细密的缝入金线,随着步伐翻飞若流殇。

上官明达嗅一嗅师父给他的锦囊,竟也散发出清淡的香味。

他小声嘟囔:“民膏民脂。”谁知下一刻就在酒席上被灌得晕晕陶陶。吴豫安驾着胳膊拖到一挂满红绸彩帐的上房内间前,悲壮道:“你……进去吧。”

上官明达靠在柱子上撩唇一笑,软绵绵指着吴豫安:“你喜欢她。”

吴豫安面露慌乱,先是“没有”、“不是”狡辩几下,最终望着胡乱靠在闺门上的上官明达,道:“我二十岁便是少主的侍卫……还敢奢求什么,天亮后她没断气我就已经知足。”

·

纵目室宇精美,软塌绣衾,铺陈华丽。

上官明达绕过层层锦屏,红绸帷幔鬼影一般在稀疏的烛火下懒懒摇晃。

他隐约看见软纱后一只素手轻挥,清丽的声音缥缈传来:“都下去吧。”

侍女们端着金盘,流水般从上官明达身旁飘过。上官明达的心脏疯狂地跃动一下,他的脚尖撩开帷幔一角,探身看到一人披发素衣,背对着他靠在床中软垫。

烛火昏暗,映在墙壁上的影子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鬼,空中漂浮的熏香气味让上官明达更加恍惚——这味道似乎在他的记忆深处蛰伏多年,如今找到主人,开始疯狂躁动起来。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床边的假肢,最终看向那人身下空荡荡、狠狠凹下去的喜被。怪不得要坐在轮椅,原来双腿残——上官明达怔住,朦胧见,鬼灯一线①,他看清了那人的脸。

·

可能是六年前,也可能是八年前,甚至是十年前,上官明达记不清了,父亲被杀母亲殉情后上官明达流落至凉州被他师父捡走。

在他师父将他捡走前,上官明达就是个小要饭的,被凉州的丐帮欺负得一顿饭也讨不到。

那是个多年难遇的凛冬。

凉州城最近武林高手齐聚,人心惶惶。十岁的小明达不懂这些,也轮不到他懂,他只知道自己饿得头眼昏花,手脚并用爬到官道上,奄奄一息,连出气都没声。

就在小明达将要饿死的刹那,马蹄踏动山河,将零落的血梅踩成泥。

小明达从昏睡中惊醒,恍惚间看到镶金的马铁蹄踩着他的头发从他眼前掠过。上官明达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了一口雪,混着血梅一起塞进嘴里,刚刚飞奔而过的马蹄却折返回来堪堪停在小明达的鼻尖前。

没有一丝杂色的白马甩了甩鼻子,一声轻笑从小明达的头顶落下:“哟,小可怜。”

小明达听到一个清丽的声音如花下仙客一般从天而降。他费力的抬起身,只看到高头大马和在空中飘荡的猩红披风,那披风还镶了一圈比雪地还要白的狐狸毛。

随即,小明达就看到一枚热腾腾的包子驾着七彩祥云,神兵天降般砸在自己的颈窝。那好像是个酸菜肉馅的包子,比小明达的手还大。

他想也没想捧着包子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从没吃过这么香的包子。哪怕是这包子有毒、被马尿浸过也没关系,哪怕吃了这包子要被打断腿也不重要——他现在只想填饱肚子。

又有两枚包子被丢下,小明达恢复了一点力气,像走投无路的小兽一般将包子拥在怀里,怕有人来抢,下意识呲着牙,喉咙中发出低吼。

而马上那人又笑了一声,动作间传来珠翠相撞的悦耳声响,身上传来东阁云头香的味道。当时的小明达没有意识到再闻到这香气时会发生什么。

那人勒紧缰绳,掉转马头,欲打马离去。小明达捂住脖颈处残留的热意,想把它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请、请问恩人姓名!等我长大了……”

“等你长大了?以身相许?”只见红衣白马,玉面妍妆,回眸一笑,眼神锐利猛烈,惊心动魄地直直撞进上官明达的心尖。

“不如现在就跟姐姐走!”

跟她……走?

上官明达愣住,涨红着脸,结巴半天也没有憋出一个字。

那人笑了,不再逗他:“洛城雩风!排行第三,他们都叫我小三娘!”夹着血梅的风雪卷散了那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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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许多年过去,上官明达终于想起那双眼眸的形状,睫毛的长度和弯弯细细的眉毛。

而那眼睛却不再有神,疲惫、空洞,如藤蔓一样的耳挂贴着下颌卡在下巴上,似乎没有这金属做支撑,下巴就会脱臼。

上官明达喘着粗气,顺着柱子滑落,呆呆望着那黄金耳挂,看那毫无生机金属和温软皮肉紧紧贴在一起。

雩风却以为自己的残疾吓到他了,不由自主地攥紧喜被,平静道:“你去张罗汉床上歇息吧。”

谁料上官明达膝行至床前,仰着脸,正如他小时候在雪地里望向雩风那样,指尖轻点在那耳挂,双眼因酒气而迷蒙,没有问她“疼不疼”,也没有问她“后不后悔”。

上官明达问道:“冷不冷?”

上官明达人生第一次如此听话,乖乖和衣躺在窗边罗汉床。他捏着剩下两枚锦囊,荼蘼花瓣时不时从窗户的缝隙中卷进来。

上官明达想起在凉州被师父捡到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下馆子,听见小二眉飞色舞的和客比划道:“……洛城来的……单骑走三关……救父……哎呀晚了一步……两条腿一起被砍……可不……才十五……哦,才十四!?可惜……惨!惨啊!”

如今的雩风很难和曾经那个飒沓如流星的少年侠客连系在一起。

上官明达背过身,一朵荼蘼花刚刚好好落在指尖。

他凝望花朵良久,魔怔一般送入口中。

直至东方既白,上官明达酸红的眼才犟不过瞌睡终于闭上,谁知还未睡踏实,他在梦中听到一声微弱的哔剥声!

微咸苦涩的硝味传来——不好,走水了!

上官明达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就要翻窗,刚踩上窗棂想起什么,一拍脑门,冲向床榻,一把捞起雩风!

她轻飘飘的,伏兔穴下空空如也,上官明达觉得自己抱了一把枯骨。

“你早就醒了!怎么不叫人!”

上官明达的手距离断肢处不过半寸,雩风垂着眼,有些局促地推着上官明达,声音微弱:“放我下来。”

上官明达脑子轰地一声。昼苦夜长间,她想就这样死在这场大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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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势很快被控制,吴豫安指挥着家奴有序灭火,大管家匆匆赶来,吴豫安请求严查,他怀疑是有人故意纵火。

上官明达推着雩风,就见吴豫安皱着眉头走来,为雩风披上披风、盖上一床厚被,质问上官明达:“你怎么搞的!少主畏寒你不知道也想不到吗!”

“吴豫安。”

雩风开口,吴豫安立刻单膝跪下:“属下失职,望少主严罚!”雩风倦怠地挥挥手,对上官明达道:“一起去给父亲请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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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繇在厅堂背着手走来走去,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关心几句雩风后皱着眉头叹气,去逗弄鸟架上那只奇丑无比的鹦鹉。

鹦鹉显摆它的花羽毛开始背诗,声音让人心生烦躁:“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上官明达从头到脚将这老货审视个遍,穿堂风过,头顶传来盘核桃一般的酱响。

上官明达喉咙发紧,一寸、一寸地抬头,看到房顶的帷幔后,挂满了指骨或锁骨制成的风铃。

风一吹,就争先恐后地摇啊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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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母亲的锁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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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明达冷汗直出,双手颤抖,心肝如被苦涩烈酒烹煎,他握上腰间双剑,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跳动。

“你……”

他眼前发黑,怒火与怨恨已经烧穿理智,正当要暴起刺杀步繇的微寸之时,雩风冰凉的手按住在上官明达的手背,回答了上官明达昨晚的疑问:“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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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明达木僵地坐在满桌精致早茶前,任凭肚子发出抗议,一口饭也不吃。

步繇的那只鹦鹉跟来了,扯着嗓子,背来背去就会那一句诗,给人一种学不会说话的错觉。

看众人脸上的神情,这鹦鹉似乎每天都要赖在雩风的庭院中。

雩风使了个眼色,吴豫安便带着一众侍女却步退下。

她指尖发红,银筷一动给上官明达夹了一盏盛在蚌壳里的蟹肉金勾翅,自己搅着鸡汤中的燕窝,道:“昨夜吃酒大醉,恐怕不记得长辈们都是谁了吧?父亲右边第一位,俞盛风,江湖北派陌刀之首,望舒山庄排行第三,左腿有疾,每到阴雨就会犯风湿。”

上官明达卒然抬眼。

雩风继续道:“右边第二位,齐照行,排行第四,自幼学习东瀛忍术,行踪神秘,善在夜中杀人,可惜对柳絮过敏,春日不常出门。”

那只鹦鹉还自顾自地背诗,像是一种监视或者警告。

上官明达被下了蛊一般将蟹肉金勾翅塞进嘴里,又连着吃了数个:“给我说这些做什么。”

雩风那碗汤都要被她搅凉了,还是一口没喝,笑道:“家中长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春寒已过,推我去山庄里走走吧。”

春和景明,是外出的好天气。上官明达故作稳重地颔首,不知从哪拽来一顶斗笠和墨狐大氅胡乱裹在雩风身上,单手抱起她一个猛冲扎进庭院,在众人的惊呼中平地起势点地跃上房顶!他的轻功已经出神入化,两三下变带着雩风跃下山庄!

吴豫安盯着二人消失的袍角呆立半晌,直到步繇那只奇丑无比的鹦鹉重新开始背“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并飞出去通风报信之时,吴豫安才惊醒:“坏了,真是鬼见愁。”

吴豫安跃上房檐,回头见众女使还没有反应过来,呵道:“都愣着干什么!”

女使放下洒扫器具垫脚往房檐上看,道:“这……这怎么追?”

吴豫安无语,掐着眉心:“去抓那只鹦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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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城自古繁华。

是夜,罗琦飘香,朱翠溢目,高楼参差间架起连廊,洛水挤满河灯。

上官明达在层层楼顶间飞速穿梭,彩灯琉璃硬一般向后撤去,雩风紧紧揪着衣襟,一手扶着斗笠,畅快地尖叫出声!

上官明达垂眸一瞥,勾一勾唇角第一次露出真心的笑容。

二人停在一果子铺,上官明达一口气点了各式果子,冰雪冷元子,梅花汤饼……点罢探头问道:“带钱了吗?”

雩风莞尔,表示不必担心,再加一壶碧螺春。

上官明达单手托着雩风,将食牌来来回回看了三遍,道:“碧螺春?这家好像没有。”

雩风看着上官明达,摘下一块食牌,上面写着:绿茗佛动心。

上官明达怦然而心动,他抿唇怔怔凝视着雩风。

灯火葳蕤,雩风浓翘的睫毛投下深沉的阴影,而脸颊呈现出冷玉般的色泽,就连她的耳挂都看起来顺眼了许多。

上官明达沉默良久,拿出两枚锦囊,让雩风挑一个帮他打开。

“豆腐脑爱喝甜的就别喝咸的?”雩风特意翻到背面看了一眼,没有别的东西,问:“什么意思?”

上官明达欲言又止:“可能是不要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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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明、风二人一头雾水,说时迟那时快,天街中央暴乱突起!一黑脸大汉掐起一小女娥,大刀抵住她的脖子,威胁道:“谁敢过来!我杀了她!”

“啊啊啊啊娘!娘!”

小女娥惧怕地哭起来,她一喊“娘”街上无数妇人回首,而那刀在她的脖颈上靠出一段血痕!

小女娥的母亲双腿一软跌倒在地:“大侠!大侠饶命!别伤害我的女儿!要我的命吧!要我的命吧!”

天街顿时乱成一锅粥,上官明达死水一般的眼中终于现出这个年纪特有的意气风发,帮雩风把斗笠戴正,让她双手环住自己的脖颈,道:“抱紧了!”

只见上官明达身如迅雷烈风呼啸而过,一个垫步侧踹接前鞭腿遽然制服歹徒!歹徒喷出一口鲜血溅在雩风裙角,上官明达眼中第一次显现出愠怒:“啊,血溅在她身上了,死罪。”

眼见上官明达起了杀心,雩风连忙按住他的手:“勿造杀业!”

杀业?

上官明达怔住。

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过他。

在众人的欢呼中,他眼神颤动,喘着粗气,腾出一只手将小娇娥还给她的母亲,再次为雩风整理斗笠。

他搂紧怀中轻飘飘的人,在外人看来两人亲密无比,实际上只有他心里清楚,他们不过是暂时相依为命的鬼。

上官明达注视着手无缚鸡之力,只能被掳去、连挣扎之力也无的小女鹅,猝然担心起来:等步繇死了,望舒山庄没了,武林乱了,雩风该怎么办?

上官明达第一次为别人担心,他忧心忡忡起来:“我记得你有假肢。试着站起来吧,到时候,我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摘月亮也行。”

雩风晃了神,双眸望向在屋脊快跑的猫,似乎想到了同样的东西。

她没有回答,回避地松开手,上官明达却被一个干瘪枯瘦的手拦住,一位来自楼兰的老妪身着彩衣,趺坐在地,举动间传来大漠的铜铃声响:“这位姑娘,老妪能否为你算一卦。”

见二人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补充道:“不准不要钱。”

老妪举起她的水晶球,问:“你看到了什么?”

她笑着端详雩风眼中晦暗不明的光芒,道:“烈火焚身?残骨新冢?”

雩风的脸色被夜风吹得发青,老妪又道:“老妪有句谶言。”上官明达摇了摇头,正欲离开,雩风指尖滑落几块碎银,铃铃落入老妇面前坑洼不平的铜腕。

她搂紧上官明达,闷闷道:“说来听听。”

“不要看你失去了什么,要看看你手中握着什么,别到最后手里最珍贵的东西全都变成了沙子从指缝里溜走喽——父母造的孽总会报应在孩子身上……不要干涉他人的因果!否则,就是烈火焚身,残骨新冢。”

雩风没再说话。

这一夜,望舒山庄排行第四齐照行,被肢解在连片的柳絮之中。

望舒山庄的墙壁在一夜之间出现无数血手印,四当家光天化日之下骤然横死,山庄上下人心惶惶,戒备森严。

尤其是雩风的庭院,围在外面的家奴层层叠叠,不知是怕有人进去还是有人出去,所有的侍女都换成了陌生面孔,这阵仗和软禁毫无差别。

庭院内三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吴豫安终于忍不住,满面愁容:“少主!此后莫要任性,四当家死得十分蹊跷,不少目击者说是独眼恶鬼夤夜杀人。庄主大怒,下令严查。”

上官明达在荼蘼花雨中试剑,毫不心虚,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啊,还好是鬼,要是哪个仇家找来,岂不是更可怕?”说罢意有所指地望向刚飞进来的鹦鹉。

雩风莞尔,看着上官明达的飒爽英姿,猝然想起自己的少女时期。

那时她狂妄骄纵,嚣张跋扈,像一把勇往直前的单刃直刀;眼神明亮,四肢矫健,目之所及都是她的故乡。

策马扬鞭时编好头发的向后飞舞,身上的珠玉碰撞叫嚣,她会狂傲地昂起头,一往无前,振臂高呼:“我要改变武林迂腐固化的规则,我要让武林上下都惧敬重我的名字,我要让我的名字百世流芳!”

而她现在,坐在轮椅上,拨弄算盘,带着帏帽会客,处理望舒山庄的公务,被困在方寸天地,总是有事情,总是脱不开身。

上官明达很难等到她。

上官明达每日边等她,边在庭院中舞剑,荼蘼花瓣在他周身开得泼泼洒洒——雩风曾随口说过那是天上开的花,上官明达就牢牢记下,在重重花瓣后偷看雩风处理公文的绰约侧影。

那影子如花下仙客,临轩浅笑。

吴豫安被完全忽视,恨不得提起马槊将上官明达捅个透心凉,抗议道:“少主!”

上官明达挽了剑花,回身收剑,满脸小人得志地摇头晃脑,偷偷去看雩风。她这几日总是心事重重,好在今日心情尚好,托着下巴出神地望向窗外荼蘼,说:“吴豫安,把假肢拿来。”

·

这样的日子平淡无趣地重复着,直到某天,连阴不断,望舒山庄上下肃然,喊杀声大起,上官明达捂住胸口,衣襟染血,带着寒风细雨狼狈跌进雩风房中。

就在这时,吴豫安来报:“三当家惨死……四肢不见,被吊死在……井里。”他看向重伤的上官明达,瞳孔震动,当即挑起马槊护在雩风身前,直指上官明达脖颈:“是你!四当家也是你杀的!少主,我早就说过,上官明达出身西昆,极有可能是……的遗孤!”

“不是我。”上官明达旋剑挑开马槊,望向雩风:“我是想让四当家死,但他不是我杀的。”

吴豫安瞠目:“狡辩!那是鬼了?!”

烛光昏黄,印在墙上的人影鬼一般呲牙咧嘴。雩风淡定地点燃熏香压下血味,敲着棋盘,好整以暇地望向上官明达。

雩风手边躺着一只被扭断脑袋的鹦鹉,她似乎等这个阴雨天等了很久:“手谈一局?”

上官明达握着双剑的手攥紧又松开,带着血迹啪嗒落白子,雩风只当没看见,道:“我父亲本性自大狂妄,他气死我难产的母亲,人人得而诛之,为了武林盟主的位置,不得不向望舒山庄承诺永不续弦。在之后的几年中,我的长姐、二姐、小妹,接连因意外死去,有时候是山顶滚落的巨石,有时是船难,有时是被劫持掳去,再有时……是一场莫名巧妙的大火。”

眼看黑棋只剩下一口气了,谁知雩风剑走偏锋,飞断棋筋直攻命门,先“刺”再“断打”,棋从断处生,与被白棋围合的黑子居然绝境逢生。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或许是他觉得,只要女儿死尽就能再娶再生一个儿子,一个真正能传承他的衣钵,接手山庄和武林盟主的儿子了吧。”

一局终了满盘萧索,上官明达费尽全力才撑到收官,输了三目半。

雩风放下黑子,拥着汤婆子,笑道:“你上次帮我改进假肢后假肢虽沉重了许多,但也更灵活。明天早上喝粥吗?”

上官明达深深望着雩风,心道:我可能没法再陪你吃饭了。

“还没有二当家傅北骁的消息吗?”雩风看相上官明达,“有人说,曾在华山见过他的身影。”

吴豫安没有言语,他终于看清雩风的目的,上前一步,跪地劝道:“忤逆父亲谋害亲长,不忠不孝如何立足!少主,迷途知返,为时不晚!”

雩风敲着棋子,昏暗的灯花噗噗爆破。她的语调依旧温和:“二当家傅北骁,和你一样善使双剑,常年云游,近战无人能敌,望舒山庄排行第二。他是我母亲的弟弟,是我的舅舅。因母亲难产,他与父亲反目,又被父亲挑掉一只眼睛,说是要抢甚么天下无双心法,夺回本该属于他的望舒山庄庄主之位……可惜已经失踪很多年了。”

上官明达的下颌线紧绷起来,眉眼若一滴墨点进血水里氤氲开。

他觉得快要触碰到什么真相,心中波澜迭起,正欲追问,只听庭院大门被蛮力破开,震若雷霆!只见步繇率领望舒山庄上下将雩风的庭院围得水泄不通。步繇沉声道:“三娘,交出上官明达。”

“我不会让你为难。”上官明达端详雩风良久,翻出窗户,侧目:“对不起。”

·

上官明达一人抵千军,独身杀向步繇:“受死吧!”

步繇目眦欲裂,长剑一摆,怒道:“为何要杀我结拜兄弟!”

眼见剑刃直击面门,上官明达毫不躲闪,心法运转旋剑绞杀,步繇再度强攻,剑影若急风骤雨,却被上官明达轻易解开!

上官明达不依不饶,剑势骤转,缓慢的能看清剑尖划出的每一道银线!

时隔数年,步繇忽然意识到什么,阵脚大乱:“……寒衣……这是寒衣的剑法!你是她的儿子!你还活着!”

险象环生间,上官明达抓住步繇破绽,反转剑柄直袭步繇胸口空门:“我再说一遍,西昆上官明达,这厢有礼!”

上官明达点封步繇大穴,众目睽睽中提着他翻越山庄,一把火将步繇的住处烧成一个小圈。

“不……不!明达!你搞错了,你的父母不是我杀的!”步繇连连后退,被横躺在地上的尸体绊倒,上官明达不知从哪里扯来一柄绳索,三两下将步繇和房顶上的骨风铃一起吊着,从小腿开始片,露出血淋淋的腿骨。

上官明达平静地问道:“哪一根是我母亲的?”

步繇惨叫:“那根贴金镶玉的锁骨!在我枕边椟中!和我妻子与女儿的放在一起!”

上官明达正欲搜寻,谁知吱呀一声,身后的门被风吹开,轴承间的摩擦声如一根粗针划过心脏。

春雷劈开夜空,但月亮还未被乌云遮住,上官明达缓慢回身,看到一个背着光影的身躯出现在身后!

火势越发猛烈,照亮来人的独眼,上官明达的目光缓缓落在他的身上,骤然间明白雩风在棋局中的言语。

上官明达的呼吸粗重起来:“江湖中的传言怎么能信呢……我早该想到的。是你杀了齐照行和俞盛风。”

只见二当家傅北骁扣着下颌边缘,一张人皮面具被撕扯而下,露出明达熟悉的、满是胡渣和凶光乍露的脸。

·

上官明达剑尖滴落三滴血,问道:“我该叫你什么?二当家?舅舅?还是……师父?”

傅北骁颔首。

上官明达道:“你至西昆抢夺枯荣心法杀死了我父亲。”

傅北骁再度颔首。

上官明达又道:“我被母亲灌醉,只看到了晚来一步的步繇——虽不知他是来补刀的,还是救人的。”

傅北骁偏头嗤笑,道:“明儿,你很聪明,就是太迟钝,除了每日练功吃饭外什么都不关心。你的成长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随便养的一把剑,竟然成器了。”

上官明达闻罢泣血般咯咯笑起来,睥睨着傅北骁,有些站不稳,只觉得荒唐:“只是为了抢夺枯荣心法……屠杀我家满门……这世上哪有什么枯荣心法……你以为我习得了枯荣心法,所以打算利用我杀死本是天下第一无人能敌的武林盟主,将望舒山庄三当家四当家的死嫁祸于我,再趁我不备,杀了我,取而代之……”

前山的火已经烧起,惊叫声、踩踏声、抢夺财物生纷至沓来。上官明达脑中混乱,来回走动三步,笑道:“想不到吧,所谓的枯荣心法,只是传言而已。”说罢上官明达更绝凄凉:他的父母、他的家毁于一段子虚乌有的传言!

“枯荣心法实际上并不存在?你是说,我瞎了一只眼睛,苦苦等待的枯荣心法,不存在?!”傅北骁起势,道:“明达,作为你的师父,我是真心疼爱你的。”说罢提剑而来,利刃一触即分,二人竟在须臾间过了数百招!

剑气横扫,一沉稳狠辣,一浮躁锐利,如二龙缠斗,难分高下!

傅北骁的余光短暂地瞥向步繇枕边椟匣,上官明达敏锐预判到傅北骁动向,连命也不要直直扑向母亲的锁骨——就在傅北骁利剑戳进上官明达心窝的电光火石之间,只听轰隆一声,一根马槊横空出世,高速飞来,一举截断傅北骁右手!

傅北骁暴喝一声,左手转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绞向上官明达脖颈!

说时迟那时快,吴豫安若猛虎啸谷,怒吼一声大步扑来,以凡人之躯在生死之间扒开黄泉往生路,一把拽回上官明达,闪身挡在他身前!

利剑刺进吴豫安的胸膛,望舒山庄的荼蘼疯狂盛放。他呕出一口血笑着看向上官明达,道:“小鬼见愁……虽然很讨厌你……可是没办法,我……我不想让她伤心。”

傅北骁大骂一句恶心,瞎眼似乎流出浓浊,他踹开吴豫安,再度起势向上官明达杀来:“你以为雩风就是真心待你吗!你不过是她凑巧捡来的一把能用来弑父的剑罢了!”

上官明达呼吸困难,迅速平复心境,先一步反应,瞬间发现傅北骁破绽,手起剑落,一剑贯心!

“枯荣心法……天下无双……哈,我知道啊,我什么都知道啊。”伴着步繇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啜泣声,上官明达从椟中拿出母亲的锁骨,搂在怀中,失魂落魄地躺在冰凉地板。

傅北骁彻彻底底地死透了,上官明达没有手刃仇人后的释然,也没有从此就可以快意江湖了却余生的欢喜。

勉强咧一咧嘴,竟然再也笑不出来了。

前山的火越烧越大,连惊飞的鸟群都不再有,望舒山庄一片死寂。就在这时,上官明达耳尖一动,听见细微的声响,猛地爬起来,突然就在这一刻求便满天神佛:不要是她,不要让她看到我这副模样。

轮椅咕噜噜的响声像是某种催命符。

热浪吹得雩风衣袖鼓动,她艰难地撑着轮椅把手,颤巍巍站起来。

上官明达看到她手臂上满是磕碰的淤青。

雩风卸弃清傲,如同褪色的华贵丝绸,衣摆间满是尘土,脸上也被吹上炭粉。

她的目光忽略倒在地上的吴豫安和魂不守舍的上官明达,落在步繇身上。

步繇激动地挣扎起来:“三娘……雩风……我的孩子……”

雩风用尽全力站起来,假肢的发出机械沉重的声响,她缓缓拾起上官明达丢在地上的双剑,走向步繇,道:“父亲,你看看我,是不是长高了?”

雩风笑得瘆人,步繇寒毛直立,脸色大变,他颤抖道:“你想干什么!我是你的父亲!”

雩风拖着剑,像往常一样温和地笑着:“嗯。我只是你的女儿。”

说罢将一柄剑丢给步繇。

步繇抓住剑柄,明白过来,雩风想要提前父死子继!

步繇勃然大怒,不敢相信竟然被一个女人夺权,更何况这个女人是他骨肉相连的女儿。

可他现在双腿被上官明达片得只剩下骨骼,失血过多,根本不是雩风的对手——但若拼死一搏,也不是没有可能。

步繇道:“即使你是女儿,我也对你寄予厚望!我把你当作下一任武林盟主培养!等我寿终正寝,这个位置也当然是你的!你当年在武林大乱中救了爹爹,爹爹很感谢你……你怎么敢……”

“我后悔了。失去双腿后,我像一只家养的猫,跑出去就活不了,赌完气晒完太阳只能灰溜溜地跑回去。父亲,我后悔了。”不等步繇说完,雩风斜着眼光刺向步繇,在步繇挣扎的同时出剑剜掉他的脑袋!

在雩风出剑的瞬间,上官明达清楚地看到步繇松掉了握剑的手。

·

“雩风……”上官明达轻声唤她,只见雩风无悲无喜地提着步繇满是血泥的头趺坐在主位,下方血流成河,头顶骨风铃一齐作响。

上官明达捂着脸大笑起来,他冷静下来,倏地发现,是雩风的家人导致了他的悲剧:

雩风的父亲逼迫他的母亲,雩风的舅舅杀死他的父亲。可他在情感上竟然一点也不怪她,不但钦佩她抢夺父亲权力的勇气、共情她的野心,而且理解她的痛苦。上官明达想问她断肢的地方会不会被假肢磨得很疼;问她,你说明天早上喝粥,是喝甜的还是咸的。

上官明达失魂落魄地向外走去,等他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攥住母亲的锁骨,第一次站在房顶端详望舒山庄。他看到雩风的眼睛在火光中明亮至极,听到雩风模糊的哭声,好像在求他下来。

为何只有见这个人时会情不自禁地欣然欢喜?

为何想起这人就烦躁,却又忍不住去想?

为何三千世界皆虚幻,唯这人双眸灿若冬星?

他听到她说:“上官明达,你不是说如果我能重新站起来,你就满足我一个愿望吗?”

“看,我站起来了。”

“有种就和我私奔。”

·

连着月色一起,上官明达和雩风都在笑,好像这只是寻常的某一天,二人对坐手谈,上官明达惨败后悻悻地走上水榭试剑,步繇养的那只丑鹦鹉扯着破锣嗓子背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烈火热浪吹得衣袖鼓动,火光熔金,将他们的神色全都模糊了。

·

上官明达抖着手,拆开第三枚锦囊:“明达,你一定要成为你名字一样的人。”

·

“骗子,都是骗子!”上官明达哭起来,眼泪在还没有流出就被火焰烤干。

傅北骁给他的三枚锦囊,或许是肺腑之言,或许是随意糊弄,这些上官明达都不得而知了。他只知道他的仇人是错的,师父是假的,就连他爱过的都是为了利用他,把他当作一把破剑丢来丢去,末了还假惺惺地说道:“我真的爱你!”

上官明达敲着自己的心口,想起算命老妪所说的话,望向空中月影绰约,月华犹如雩风的衣摆。

“……可是,你听,你听我的心在哭,恨,他恨啊!我恨傅北骁杀死我的父亲,恨我母亲殉情,恨师父将我养大只是为了替他报仇,恨我来到望舒山庄,恨我爱上了你!我还恨我自己,我恨我是如此懦弱,恨我所爱的而非所恨的!”

上官明达对着天地怒吼,他很清楚,他不过是想要一个家,只要他从房顶上下来,带着雩风走,目之所及哪里都是他们的家。可他不愿意这样做,他知道自己和吴豫安实际上没有什么差别。上官明达嘴里好像含了一口血:“我不会下来的,你要么和我一起去死,要么把月亮摘给我。”

雩风惨笑,眼中的光逐渐暗淡下来,在火海之中渺小又孤独。

上官明达从来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从来不敢开口去问,好像一开口包裹着他们的摇摇欲坠的纱网就会被撕成碎末。

只见雩风衣袖鼓荡,似乎要被灼热的火气卷走,好像又回到他们有名无实的新婚夜的那场大火里,雩风清醒地看着火烧一点点进堂内,而上官明达睡得正香甜周身落满了从天上来的荼蘼花。

雩风仰头望着快被烧没了的如意悬鱼,再往上是灰蒙蒙的天空,她忽然就无所谓了。

她想要的权力和向往的自由都是“水风空落眼前花②”,她故去的母亲和姐妹们也不会回来,失去的双腿不会回来,她的傲骨啊尊严啊全都埋葬在八年前凉州的那场大雪里,她的父亲因为她得到生机,而那场大雪是她的第一次死亡。

造化弄人,无处讨债,不管明达是否会怨恨,她都没有办法坦然地面对他。雩风长久地凝望着上官明达麻木空洞的眼睛,道:“我也恨——但我更恨天地独步,万象荣枯。缘悭一面,下辈子,你在雪地里躲好了,不要被因果找到。”她转身扑进火海。

·

瓢泼大雨落下,望舒山庄崩塌。

春风斩尽荼蘼花,谁也不知道何时能归家。

①《点绛唇·细草空林》清·黄景仁

②《梦江南·千万恨》唐·温庭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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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求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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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见笑
连载中荷二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