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寂，白月光宛若飞瀑一般倾泻而下，与院中的青石板相映。凉凉的秋风吹拂着一旁的树木，枝丫摇曳，在月色下斑影婆娑。
木门还半掩着，门外的青童将人带到后便退了出去，将门关得严实。
还站在门前的男人先是瞥了一眼素未谋面的楚玄，显得有些慌乱，随后他看向坐在一旁的许谦，说道：“许大人，今夜唤我前来是有何事？”
许谦尚不察觉到陈述工的异常，他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前来坐下。
楚玄此时已知原委，可他尚不知陈述工究竟为何不将此事告知许谦，当初冒死从江都离开前往京都的是他，可如今有所隐瞒的亦是他。
陈述工缓缓坐下，他与楚玄挨着，余光总是悄摸着看向楚玄。
许谦率先道：“老陈，这位是我的得力帮手，我们之间的所有事，他都可以知道。”他向陈述工介绍着楚玄。
陈述工微微颔首，笑着道：“公子好，在下陈述工，帮许大人掌管着草药生意。”
楚玄见状也垂首回应了，说道：“晚辈楚玄。”
“老陈，今日唤你来还是想问你一些事。”许谦说道。
陈述工闻言自是知晓是了解哪些事，他连忙道：“大人，你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许谦先是一笑，随后向楚玄递了一个眼神，楚玄便立即会意。
楚玄并未先提及贺连所说之事，而是问道：“陈伯，敢问一年前你离开江都是如何躲避开陆豫的搜捕来到京都的？”
陈述工面色不变，说道：“此前我也向许大人提起过。当年，我喜爱养生之道，便居住在城外的素问山上。后来，待我发现异常时，便赶着夜色离开江都，我知道陆豫一定会派人在前往京都的官道上搜捕我，我便没有立即前往京都，而是去了沅城。”
楚玄很是疑惑，如若陈述工在十二年前的丰城军军营就见过陆豫，那么在江都再见时，他不可能不起疑心。而为何偏偏是在一年前离开了江都，而非他时。
楚玄看向许谦，他正接过许承安为他添的茶水，轻轻点了点头示意楚玄真相如此。
面前的茶杯被拿走，再次推至眼前已是满满的。楚玄侧首看向许承安，许承安看着他笑了笑，楚玄亦是一笑回应着。
陈述工接着道：“我前往沅城是为了见我的一位故友，他同我一样都曾在沅城为那些人打造兵器。后来，我被带到了江都，他却被留在了沅城。我之所以前去寻他，而是在那之前，我收到了他的一封绝笔信，我知道那是他请人所写，便想着去沅城寻一些线索。”
他摇了摇头，说道：“结果却一无所获，我担心我的行踪被暴露，便与一支从齐国入京的商队一同入京。在他们身份的掩护下进入了京都，随后便找到了许大人。”
楚玄方才放下茶杯，接着问道：“陈伯的故友送来的绝笔信上写了什么？”
陈述工微微皱眉，神色依然不变，说道：“他告诉我有人要杀了他们灭口。而那时，陆豫恰巧唤我与燕平山几人前往城内的酒楼赴宴。我在那里见到了燕平山，告知了此事，他却不信。我只得一人离开江都城再前往京都。”
楚玄闻言一颤，他眸子紧紧盯着眼前的茶水。
他好似明白了陈述工隐瞒的缘故。
他不再打算隐瞒，而是直白地道：“所以，陈伯一年前上京是为了躲避陆豫的追杀，并以当年所知的真相为交换得到许大人的庇佑。”
陈述工闻言面色大变，他连忙站起身来向许谦连连弓身行礼道：“我绝无此意。”
许谦也是一惊，他未曾料到楚玄会将话说得如此明白，此前这只是他与陈述工两人心照不宣的承认的事实。
许承安见状连忙起身扶起正在行礼的陈述工，安慰着道：“陈伯，楚公子并非此意。你快起身！”
陈述工被许承安扶着微微抬起头看向楚玄，楚玄面色不变，看不出任何表情。
半晌，只见楚玄站起身来，走近陈述工，作揖行了一礼后，说道：“如许公子所说那般，晚辈并无此意。您能站出来将当年真相说出口晚辈已是十分感激，自不会随意揣度陈伯所想。方才也是一时言语过激，冲撞了您。”
陈述工闻言悬着的心也如落石般慢慢放下，他站直身，摆摆手说道：“无妨无妨，公子不要误解了在下便好。”
一旁的许谦见楚玄模样未曾说话。他很清楚自己儿子的秉性，哪怕是数十年未见。短短几月的了解他知道楚玄绝不是如此意气用事之人，他大概明白或许这是在试探陈述工。
果不其然，楚玄接下来的所言令其余三人都是一惊。
“可陈伯，为何不将你所知的全部说出来？”楚玄道。
此刻，他深刻明白了眼前的陈述工究竟是怎样的人。
燕平山不是不信任他所说的话，而是他们几人在江都的日子都如鱼得水。陆豫将他们软禁在江都，而所给的筹码便是一辈子衣食无忧。
陈述工从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将当年所知告诉他们，而是在收到沅城故人寄来的绝笔信后得知自己或有生命之忧，并来到了京都寻求新的庇佑。
因为他知道，在楚氏谋反一案水落石出之前，许谦不会杀了他。
可他不敢保证许谦能庇佑他到最后，正如今日之情形，许谦触怒了陛下，被禁足在府。
所以他留下了另一个筹码，也正是为陆豫定栽赃罪的关键。
陈述工方才落下的心一瞬间又提起，许谦与许承安都被这一言所惊，两人正捕捉着陈述工的破绽。
许谦此刻方知楚玄方才所为只是为了让陈述工说出他尚未陈述的真相。
他眉目间增添了几分猜疑，在片刻之后得到了论证。
陈述工不再同之前一般面色不紧不慢，话中井井有条。他脸色铁青，眸色慌乱，双腿发软，幸而一旁的许承安扶着他。
他深知自己再也瞒不住了，双目暗沉若死灰。
楚玄在一旁，见他的模样也知同自己所想大差不差。他看向陈述工，没再逼问，而是道：“您见过陆豫，十二年前在丰城军军营。”
此话一出，许谦与许承安也茅塞顿开。
许承安搀扶着陈述工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许谦则是面色不改地紧紧盯着眼前的茶水。
陈述工不再隐瞒，将当年的真相道出：“我的确见过他。当年，我们所铸造的兵器都是被运送到了丰城军军营，而陆豫则与我们接头。他与幕后之人勾结，以职务之便将这批兵器藏在丰城军中无人知晓。在谋反一事之后，以此为功劳换取陛下的赦免。”
楚玄攥紧了拳头，咬紧了牙关。他死死盯着陈述工，面色一黑，眼神变得深邃。
哪怕是他一早便猜得七七八八的事实，此刻从陈述工的嘴里说了出来也令他感到愤恨。
奸诈贪婪之人因着心中的一己私利而毁掉了一代廉官。而同楚玄一样的族人这些年所受的苦难与挫折并没有让他们感到愧疚，只有真正威胁到他们利益与生命之时，他们才会将此事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仿佛是那些人口中的真相，是解救他们的唯一稻草。而他们，应该因此对那些曾与奸人一同脚踩他们的人感恩戴德。
楚玄知晓陈述工的重要，唯有他的证词才足以让陆豫认罪。
三人沉默不语，低沉的气氛令陈述工感到不快。
他“扑通”一声跪在许谦的身前，解释道：“许大人，我不是有意隐瞒，只是唯恐那幕后之人要杀我啊！”
许谦长叹一口气，双眸紧闭。半晌，他睁开眼，说道：“老陈，我并无怪你之意。”他站起身，扶起陈述工，说道：“如今，陆豫被抓，却尚未被定罪。我恳求你随我一同去见沈大人，将此事陈述与他。”
他的双鬓已有花白，眉头紧锁，此刻他的眼眸之中带着几丝微凉。
陈述工连连点点头，作势要跪下，却被许谦一把拉住。
他唤来门外的青童，道：“青童，送老陈回去吧。”
待陈述工走后，屋中又沉寂了片刻。
半晌后，许谦开口说道：“阿玄，今夜夜色已晚，你先回沈府。留在这里，恐怕会暴露你的身份。”
楚玄闻言并未回答，而是问道：“父亲，你要见沈大人？”
许谦叹一口气，随后点点头，说道：“如今我触怒陛下，陈述工留在我这里无用。将他交给沈澹，更有用处。”
楚玄自是相信沈澹的为人，因为他很清楚沈澹如今所行之事牵动着整个朝廷，而触及的是诸多人的利益。
一旁的许承安闻言疑惑着问道：“可父亲，你如今尚被禁足，若是出了府……”
许谦知晓他的担忧，说道：“此事需从长计议，但沈澹，我一定要亲自见。”
楚玄见许承安忧心，于是便道：“我有一个法子。”
两人向他看去，他接着道：“今日沈四公子的夫人诊断出了喜脉，兄长与四公子交好，可借此机会前去沈府上拜访。”
许承安闻言双眸一亮，说道：“这是个好法子。”
许谦在一旁也点了点头。
许承安正打算着买些礼品，便在一旁用笔记着。
楚玄忽然想起一事，便向许谦问道：“父亲，您可知太子如何？”
许谦不解他为何问起此事，却还是说道：“如今太子倚靠薛氏一族，又是皇后嫡子，自然如沐春风。可这太子殿下，却有些文不成、武不就。”
他摇摇头，眸中略有几分无奈，接着道：“前些日子，我探查线索时得知了一些太子治水的秘闻。听闻两年前他南下治水，修建堤坝耗费了大量财力物力，早前未曾上报朝廷，便用自己的私产抵过，后来压迫那些修建堤坝的百姓，克扣了他们的工钱。”
楚玄闻言疑惑着问道：“可那堤坝不是在一年前就已经被洪水冲毁了吗？”
许谦嘴角略有几分讥笑，却也真正地与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感同身受，他道：“许是他一时失了理智吧，因为此事还惹怒了陛下。后来四皇子殿下与工部侍郎领着工匠才重筑了堤坝。”
楚玄垂眸思考了片刻，问道：“父亲，此事可有确实证据？”
许谦看向楚玄，先是回道：“薛烬手段狠辣，要想抓住此事的把柄或许有些难，但我可以让人南下打探。”接着他便问道：“阿玄，你怎会对太子一事上心？”
楚玄闻言略显局促，神色也有些慌张，没有回答，而是说道：“今夜天色晚了，我便先走了。父亲，兄长，你们早些歇息。”随即便夺门而出，离开了许府。
许谦正纳闷着此事，一旁的许承安收起纸笔，走到他的身旁说道：“父亲许是不知，太子殿下自小心仪沈相国的五千金。而上次太后寿宴，我初遇阿玄时便是这位沈五小姐替阿玄解了围。”说话间许承安嘴角上扬，浅浅地笑着。
许谦闻言也仿佛明白了，不自觉地也微微笑了一下。
夜幕之下，楚玄孤身一人行走在暗巷之中。
他慢慢走出黑暗的巷子，月光撒下的银辉落在他的脚下，他的身影在皎月下挪动。
前路漫漫却胜在有万千指引。
这一次，他终将走到辉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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