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句“随便”带着点少年人的别扭,与往日那个阴郁暴躁的将军公子判若两人。
我执起笔,在澄心堂纸上落下最后一笔,墨迹未干。“那便从《心经》讲起吧,篇幅短些。”
他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同意,目光却仍黏在窗外那盆兰草上,仿佛那叶片上有什么绝世武功秘籍。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我声音不高,如同平日诵经般平稳舒缓,字句清晰地念出开篇。
他没什么反应,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轮椅扶手。
我继续往下念,解释着“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的义理,说到“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时,他敲着扶手的手指停住了。
“……无眼耳鼻舌身意?”他忽然打断,转过头来,眉头拧着,“什么意思?成了木头人,才算解脱?”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发问,带着质疑,却不再是纯粹的排斥。
我放下经文,看向他:“并非成为木头人。而是不执着于感官带来的虚妄分别,不受其束缚。譬如……”我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腿上,“公子昔日能纵马驰骋,感受风拂过耳畔,如今安坐轮椅,亦能感受日光温暖。若执着于前者,便觉后者是苦;若能放下分别,二者皆是体验。”
他眼神骤然一暗,像是被戳中了痛处,下颌线绷紧了。“说得轻巧!若让你永远站不起来,你也能当是‘体验’?”
“我不能。”我坦然迎视他的目光,“我非菩萨,自有贪嗔痴念。但我知道,沉溺于‘站不起来’的痛苦,只会让此刻‘坐着’的时光也一并失去。”
他死死盯着我,胸膛微微起伏。佛堂内陷入沉默,只有兰草的叶片在微风中极轻地晃动。
良久,他嗤笑一声,带着自嘲:“所以,我现在该感恩戴德地体验这残废的日子?”
“公子可以选择愤怒,也可以选择平静。”我重新拿起笔,蘸了墨,“愤怒改变不了事实,只会灼伤自身,以及……关心你的人。”
他像是被“关心你的人”这几个字烫到,猛地别开脸,耳根却更红了。
我不再看他,继续抄写接下来的句子:“……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无有恐怖……”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复杂。落雁崖的伏击,废掉的双腿,无疑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恐怖。
“恐惧源于未知,源于对失去的执着。”我边写边说,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说给他听,“若知世事无常,得失皆幻,心便无所依,亦无所畏。”
他沉默下来,不再发问,也不再反驳,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我一笔一划地书写。日光缓缓移动,将他的一半身影笼罩在光晕里,另一半留在阴影中。
直到我将整部《心经》抄完,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
他忽然操纵轮椅,向前挪了半尺,靠近书案,目光落在那墨迹未干的宣纸上。字迹清秀工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这字……”他顿了顿,“比你之前送来的那些,看着顺眼点。”
那些被他揉皱、丢弃的经文,我从未问起,他也从未提过。
“公子若喜欢,这幅便送给公子。”我将纸张轻轻推到他面前。
他愣了一下,看着那经文,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拿,又有些犹豫。最终,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纸张边缘,动作有些僵硬地将其拿起,放在自己膝上。
“……嗯。”他又是一个单音节的回应,目光却落在“度一切苦厄”那几个字上,久久没有移开。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更显佛堂静谧。
他忽然抬头,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明日……还讲么?”
我看着他微微发红的耳尖,和膝上那卷小心翼翼的经文,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春风拂过的湖面,泛开浅浅的涟漪。
“公子若想听,”我轻声答,“便讲。”
日子便在这诵经、讲经与推着轮椅漫步的节奏里,潺潺流过。
裴忌不再只是沉默地听,他开始提问,问题有时尖锐,有时稚拙,却都透着真切的困惑。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心经》,我开始为他讲《金刚经》,讲“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讲“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他听得极认真,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有时他会因一句经文陷入长久的沉思,连我为他添茶都未曾察觉。
那卷我送他的《心经》,他没有再还给我。后来有一次,我因事去他主院,在他枕边矮柜上,瞥见那卷经文被妥帖地压在一方镇纸下,边角已有些微卷,显然是被时常拿起翻阅。
这日,我正为他讲解《金刚经》中“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一句,他忽然打断我。
“所以,”他抬眼,目光清亮地看着我,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神采,“无论是落雁崖之前的裴忌,还是现在这个残废的裴忌,抑或将来不知会如何的裴忌,都只是‘裴忌’这个名相下的暂时显现,并非真实不变的本体,是么?”
我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心底掠过一丝讶异。他悟性极高,这是我未曾料到的。
“公子所言,已得其中三昧。”我颔首。
他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如同阴霾云层后透出的第一缕阳光,短暂却耀眼。他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轮椅踏板上的双腿,沉默片刻,忽然道:“推我去园子里走走吧,今日……想看看那池新开的睡莲。”
“好。”
夏末的庭院,暑气未消,但池边有风,带着水汽和莲叶的清香。睡莲确实开了几朵,白的,粉的,静静卧在碧叶间。
我推着他在池边的青石路上缓缓而行。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总是沉默地望着远方,而是会偶尔指点:“那朵并蒂的,倒是少见。”
“有鱼在啄叶子。”
气氛宁和。
然而,这份宁和被一阵由远及近的、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我回头,看见嫡姐沈微云在一众宫女内侍的簇拥下,正沿着另一条小径走来。她今日穿着便服,虽不及宫宴那日华贵,依旧珠环翠绕,通身的气派。
她显然也看见了我们,脚步微顿,脸上掠过一丝显而易料的惊讶,随即化为一种居高临下的探究。她大约是听闻了裴忌近来“安分”了些,特意前来“探望”,却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幅……“夫妻和睦”的画面。
她款款走近,目光先是在我脸上扫过,带着惯有的审视,然后落在裴忌身上,嘴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属于太子妃的雍容笑容。
“裴公子,微澜妹妹,真是好雅兴。”她声音柔婉,目光却像细密的针,“看来妹妹将公子照料得极好,瞧着公子气色都红润了些。只是……”
她话锋一转,视线落在裴忌的轮椅上,那怜悯的神色拿捏得恰到好处,足以刺痛任何一个骄傲之人的心。
“这园子景致虽好,路径却不够平坦,妹妹推着轮椅,可要当心些,莫要颠簸了公子。”她说着,又看向我,语气“关切”,“若是人手不够,尽管向东宫开口,姐姐定不会委屈了妹妹和公子。”
字字句句,看似关怀,实则无不在提醒着裴忌的残废,提醒着我的“委屈”和将军府的“窘迫”。
我能感觉到手下轮椅的扶手瞬间绷紧。裴忌的侧脸线条骤然冷硬,刚刚那点难得的平和气息荡然无存,眼底翻涌起熟悉的阴鸷与暴戾,仿佛下一秒就要失控。
我放在他肩头的手,几不可查地轻轻按了一下。
然后,我上前半步,挡在了裴忌的轮椅前侧,迎向沈微云的目光,屈膝行了一礼,姿态恭谨,声音却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
“劳太子妃娘娘挂心。将军府一切安好,夫君由妾身照料,亦无不妥。园中路径虽不比东宫平坦,却别有一番野趣,夫君与妾身……都很喜欢。”
我微微侧身,看向裴忌,声音放缓,带着只有我们两人能懂的意味:“夫君,是吗?”
裴忌死死攥着扶手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猛地抬眼,对上我的目光。
我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祈求,没有慌乱,只有一种沉静的信任,仿佛在说——你可以的。
他眼底翻腾的黑色风暴,在与我对视的几息间,奇异地、一点点压了下去。他紧抿的唇线松开,从喉咙里挤出一个低沉却清晰的单音:
“嗯。”
虽然只有一个字,却足以让沈微云脸上的笑容僵住。她显然没料到裴忌会回应,更没料到我会如此平静地挡回去。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里不再仅仅是轻慢,更多了几分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既如此,那便好。”她维持着体面,淡淡道,“本宫还要去探望裴夫人,就不打扰妹妹与公子赏景了。”
说完,她领着那群宫人,转身离去,背影依旧端庄,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悻悻然。
直到那一行人消失在月洞门外,我紧绷的脊背才微微放松。
手下轮椅的扶手,也缓缓松开了力道。
我们都没有说话。池水微澜,睡莲静放。
过了许久,裴忌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沙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沈微澜。”
“嗯。”
“你……”他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形容,“挡在前面的时候,像只……护崽的母鸡。”
我:“……”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不是以往那种带着嘲讽和绝望的笑,而是真正的、从胸腔里震动出来的、轻松的笑意。
我低头,看着自己素净的裙摆,耳根微微发热。
“走吧,”他止住笑,声音里还残留着一点愉悦的余韵,“推我去那边亭子里坐坐,有点……渴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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