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鼎十八年冬,华京大雪,满城银装。
一个身披胭脂红斗篷的少女抹着眼泪、顶着大雪跑在玄武大街上,心中不停地催促着自己——
跑,快跑,再跑快点,一定要追上顾偿!
三天前,在京都最奢华雅贵的朱雀楼中,温家嫡女温书宜被人故意推倒,头撞在了栏杆上,磕了个头破血流,姑娘家的面容何其重要,更何况这位温小姐还是太子帝尧的心头明月!
太子殿下当场震怒。
“罪魁祸首”独孤愿吓坏了,那一年她才十二岁,又从小就是个极其嘴笨的姑娘,拽着太子殿下的衣袖结结巴巴地解释,太子殿下连半句话都没听完,怒而挥袖,狠狠甩开了拉扯他衣袖的人。
小姑娘当时站在楼梯口,一个脚下不稳,直接从二楼的台阶上滚了下去。
这一摔,惨极了。
朱钗落地,发髻零乱,连腰间的玉佩都碎成了两半。
太子殿下冷漠厌弃的声音凌空落下,“刁蛮恶毒,无才无德,何以配为孤的太子妃?”
大周女子最重脸面,像独孤愿这种未出嫁就被未婚夫君厌恶,还在满华京的权贵子弟面前从高楼摔下,可以说是声名尽毁。
更何况,还有太子殿下金口玉言下的定论——刁蛮恶毒,无才无德。
这评语可谓是狠极了,也可怕极了。
声名尽毁尚可低嫁,可惹天家厌嫌,谁还敢娶她独孤愿?
朱雀楼一场闹剧后,第二日以独孤愿“蓄意谋害”温家嫡女为引线,手掌监国之权的太子帝尧问罪大周权势最鼎盛的世家——独孤家,接连查出贪腐受贿、逼良为娼、草菅人命等二十项大罪。
朝堂之上,独孤老太师,亦是小阿愿的祖父,平淡地看着高台上羽翼已丰、锋芒难挡的太子殿下,心中不由一叹:证据准备得如此充分,怕是非一日之功。
这便是天家,下一任的大周天子想要独孤家覆灭,那独孤家就该、也必须覆灭。
只是……
“殿下,您不该以阿愿为借口,那孩子是真心喜欢您的。”
独孤府书房中,老太师枯坐在案后,眸色复杂地看着最后一次朝他行师生礼的太子。
帝尧缓缓直起身,与老太师对视。
大周的太子帝尧无疑生了一副极好的皮囊,大概自幼天资过盛、聪敏过人的缘故,这人的眉眼生来便冷了些,平添了几分天潢贵胄的清傲和俯视众生的威严。
老太师看着这样的太子,就为君而言,帝尧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缺点,除了少了一丝人情味。
所以老太师这些年教导太子心中总有隐隐担忧——太过于冷心冷情了。
这样的人真的能够当好一个君王吗?
老太师叹息道:“殿下八岁那年病重难愈,国师为您批命化劫,启奏陛下尽快为您定下婚事,自可逢凶化吉。储运殿上,满华京与您年岁相仿的世家贵女任您挑选,阿愿那时尚在襁褓之中,她娘亲入宫拜见皇后时只是偶然路过了储运殿……殿下,是您瞧见小阿愿,心生欢喜,非要她当您的太子妃,还说年岁不是问题,您可以等她长大……”
可如今太子已至及冠之年,阿愿还不到及笄之年,说好了等她长大的人却已经变了心。
老太师想,独孤家这场祸事来得如此快,偏偏就是因为年岁的问题,按大周习俗,男子及冠就可娶妻,陛下和皇后都有意让太子先把阿愿娶进东宫,十二岁虽说早了些,但民间也不是没有女子十二岁就成亲的。
陛下和皇后的意思是,先把阿愿娶进东宫,夫妻两相处着,阿愿很快便会长大。
可太子不喜。
因为这人为数不多的人情味都放在了那位温家嫡女身上,如此也好,老太师心道。
“太师想要什么?直言。”帝尧并不为老太师的话所动容,神情依旧冷漠。
独孤老太师三朝为臣,高傲了一辈子,第一次低声下气地恳求道:“老臣恳请殿下饶过阿愿。”
独孤家的罚旨下来了,褫夺“独孤”这个姓氏,判全族流放。
独孤家族系庞大,还有不少未出嫁的女儿,仅这两日间,嫡系、旁系的老爷们都在忙着把各自未出嫁的女儿许配人家,逃出一个算一个,女儿家在流放的路上会遭受什么,稍微有点良知的父亲只要一想到那些场景,就一阵恶寒,故而都在不遗余力地救女。
除了阿愿的那位父亲……
老太师太知道自己的长子独孤业是个什么德性了,为了光明正大地迎娶外室情妇进门,逼死了自己的原配夫人、阿愿的生母,要不是他将阿愿接到自己膝下教养,那孩子怕是活不到今天。
这般生死关头独孤业正忙着给外室情妇生下的一儿一女谋生路,哪里会管阿愿?
昨日,降罪的旨意下来后,独孤业更是把所有的罪责都归结到了自己的女儿身上,当场给了阿愿一巴掌,拳打脚踢地让阿愿去东宫请罪。
如今阿愿已经在东宫外跪了一日一夜,那个傻丫头以为独孤家今日的祸事都是因为自己惹了太子生气,哭着磕头认错,硬生生把自己磕晕在了东宫外。
没人敢把晕倒的阿愿从东宫门外接回来,独孤家其他人自顾不暇,如独孤业一般怨恨阿愿的人不在少数,他们不敢恨皇权,自然要挑个背锅的人。
“孤准了。”
冷漠一声后,太子帝尧转身离去。
老太师对着太子离开的背影,郑重地行了一个叩首大礼。
……
“阿愿,去追顾偿,去求他、和他认错,让他娶你,哪怕是为妾……”
老太师对病榻上刚刚苏醒过来的孙女苦口婆心地说道。
独孤愿茫然摇头。
“你若不去,祖父今日便自尽在这里。”
老太师将剑架在脖子上以命相逼,阿愿这才哭着跑上玄武大街去追要连夜返回昆山军营的顾偿。
早在半月前,独孤愿就见过那位“君子风骨,若林间之风”的顾将军,那时祖父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和她商量——太子乃人中龙凤,怕是不喜欢生在凡尘堆里的小阿愿,不若换个人嫁。
老太师还指着在府上凉亭中喝茶的顾偿问阿愿,喜不喜欢这个人,愿不愿意嫁给他。
那时的阿愿满心满眼都是太子帝尧,哪里听得进去祖父的话,气鼓鼓道:“不喜欢,不嫁”。
顾偿是习武之人,哪怕隔得远,也听到了动静,于亭中回眸起身,朝老太师和阿愿的方向抱拳行了一礼。
阿愿鬼使神差地对上顾偿那双温和又带着几分笑意的眸子,不太聪明的脑子难得转了起来——这人听见她说的话了,怎么不生气?笑什么?在笑话她吗?
小姑娘生气了,狠狠地瞪了顾偿一眼,气呼呼地跑了。
顾偿则愣在了原地,不太明白怎么惹这个小姑娘生气了。
……
回忆中断,大雪中与军中兄弟策马奔城门而去的顾偿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如同小猫儿般又娇又软的哭喊声,像是伤心极了。
“顾偿,顾偿……呜呜呜……”
马上的白衣公子勒住缰绳的手一顿,回头望去……
华京有十余年没下过那么大的雪了,还没他胸口高的小姑娘磕磕绊绊地奔跑在大雪里,冻得小脸和鼻尖通红,眼眶里的泪珠止不住落下。
同行的军中兄弟袁武吹着口哨,在马上没个正形地打趣道,“哎哟我去,这不是太师府的嫡小姐吗?不亏是我大哥,回京述职一圈惹得华京多少姑娘芳心暗许?”
“闭嘴。”
顾偿皱眉低呵了一声。
许是太着急了,朝他跑来的小姑娘一个没注意被绊倒在雪地里。
顾偿急忙翻身下马,要去扶摔进雪地里的小姑娘。
谁知他刚上前蹲下身,小姑娘便犹如看到了救星般抓住了衣袖,抓得紧紧的,似是生怕他跑了。
“顾将军,呜呜呜呜……对不起……”
顾偿这才注意到小姑娘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许是刚才那一跤又磕到了额头,白纱下渗出血来。
“你额头的伤口渗血了,快起身。”
小姑娘打了一个哭嗝,摇着头哭得更伤心了,就是不肯起身,拽着将军的衣袖道:“顾将军,你还愿意娶我吗?你能不能娶我为妻,我不想做妾室……婶婶她们常说,做妾室的女子以后会死得很惨,我怕疼……呜呜……”
顾偿闻言一愣,等回过神来,看着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叹了口气,回头看向身后瞧热闹的兄弟们,袁武等人赶紧移开视线,看天看地就是不敢再看他。
“拿来,”顾偿朝袁武伸出手。
多年的兄弟默契让袁武知道顾偿这是看上了他捧在怀中的那枝梅花,撇了撇嘴,之前他摘花的时候,这群人还笑他是“牛粪摘鲜花”,这会儿就要抢他的鲜花了。
心里吐槽着,手脚却麻利地将梅花枝送到了顾偿手中。
顾偿接过梅花枝,选了一朵开得最盛的摘下,送到了小姑娘的面前,如清风朗月的眉眼缓缓笑开,“不是要选我做你的夫君吗?帮我戴上,日后我便是你的夫君了。”
大周习俗,一个女子给一个男子簪花,是认定了这个人的意思,若这男子没有避开、簪花于耳后,便是两情相悦、互许终身之意。
小姑娘表情呆愣愣的,却极为听话乖巧地接过了花,小手有几分笨拙地给顾偿簪上。
大雪中,一袭胭脂红袄的小姑娘给白衣将军簪花的场景,宛如一幅画般。
袁武等人看呆了。
“啧啧,这小话说的,以前我怎么没发现咱大哥这么会勾搭小姑娘……”
“唉,末了咱们这群人里先讨上媳妇的还是咱大哥。”
“我要酸死了。”
最后这句话是袁武说的。
别看他嘴上说酸,看着自家大哥讨上媳妇,高兴得嘴角都快翘上天了。
他们这些武人近来一直待在华京,也听说了独孤家的事,那又有什么关系?军中糙汉讨个媳妇多不容易,况且他家大哥要娶的是眼前这个小姑娘,又不是独孤家。
真不赖,袁武心道。
多年后袁武曾问过自己,若早知后来“得偿所愿”四字这两人写得那般难,当初他还会不会傻呵呵地送上那枝梅花?
开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得愿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