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在卯时一刻如约而至。
修炼之人,吸纳天地灵气为己用,于吃穿住行上就要方便许多。
譬如以调息入定代替就寝入眠,汲灵力御剑传送,免受舟车劳顿之苦。
这冷不丁失了修为,跋山涉水的,风长雪难免贪睡些。
这原本也算不得什么。
可惜这世上唯二风长雪认真学过,却仍然不大擅长的事情,便是洗衣做饭和挽发梳妆。
她年幼时有段时间眼睛不大好,仰仗天赋,那些冷锐生硬的刀剑鞭斧在她手里乖顺听话,偏偏柔软的头发在她手中总有自己的想法,和泥鳅一样滑来滑去,学了大半个月也只学会一个最简单的一字髻。
当年,她有段时间与师父和众同门住在一处荒凉的山头上。
那山头,比起这当下这幻境来说,只能用四个字评判——荒凉至极。
偏偏他师父说,命里缺什么就得从名字上找补回来,大笔一挥,给那破山头取名叫做丰都。
还真如他所愿,名字一改,山头上的灵兽,妖怪,半魔半妖,逐渐多了起来,山脚甚至还搬来了几家猎户,种出了一片旺盛热闹的海棠林。
那时候,许多人都帮她挽过头发,说披头散发的不合礼数。
以至后来入道辟谷,别人学的第一道日常咒都是避尘咒,她学的第一道符咒,便是挽髻咒。
再后来,她便明白世间的规矩,都是人定的。
得了玄门封号后,她雷厉风行开山立派,无论是自己是挽发,散发,甚至剃发,都无人敢置喙。
风长雪本是不大相信因果的,直到今日她伸手碰自己头发的时候,忽然有点不大好的感觉——果然,叮当一声,发簪在连日的不堪重负之下,碎做了两节。
这道小小的回旋镖终于越过数百年光阴,重新打在风长雪脸上。
风长雪看着手中的断玉,沉默了一会儿,万万没有想到,困在境中的第一道难题,不是什么妖魔祸乱,豺狼虎豹,而是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低头看向火堆,玉簪能将头发挽起,那么理论上树枝也可以。
挑挑拣拣了一根还算直的木棍。
却忘记了一点,树枝皮糙,一沾头发就勾出无数发丝,交缠错落非但没将头发挽好,反倒是越拨越乱,树枝头发一并搅成一团鸟窝。
风长雪耐心耗尽,做了一个早在第一日就该做出的决定。
三千烦恼丝,出家第一步就是剪头发,这其实是很有道理的。
恰逢妄时带着鲜果回来时,风长雪大手一挥:“大人,刀。”
妄时在原地顿了顿,身上还带着晨露的气息,却并不把兵器递过来。
也无外乎妄时犹豫,这封山禁灵阵,只要起了杀心,或是暴怒,都有可能引来天雷。
而此刻,风长雪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目光烦躁,这个状态实在是比那日在心魔幻境中还要不善。
风长雪无奈解释:“……大人放心,虽然看上去不像,但我现在心绪稳定,绝没有到摸上兵器就暴怒的程度……”
妄时:“转过去。”
罢了,有人代劳也行。
风长雪抬手在自己头发上比划了一下大概的长度,“不用太长,到这里差不——”
身后一阵轻微的响动,风长雪视线一晃,几颗朱果从耳后递了过来。
妄时配合她的高度,单膝跪在身后。
乌黑长发散落在两侧,漏出一截毫不设防,洁白的后颈。
风长雪话未说完,头发拨动带起一阵轻微的酥麻,不一会儿,一截棍子掉了出来。
再一会儿,刺啦一声布帛撕裂,一条布带挽在风长雪的头发上,束了一个单结,松柔乖顺地垂在身后。
妄时没有说话,系完便起了身,朝山洞外走去。
风长雪动了动脖子,发束称不上精巧,但并未散开,“大人好手艺。”
她身上还披那件白色袈裟,因席地而坐的姿态,不得不仰头,眼睫长而微翘,呈现与寻常极为不同的气质,像一只暂且人畜无害,允人摸头的灵兽。
佛家讲究仪容端庄,坐必严正,行必从容,言必由心。
而此刻,整齐的僧衣被撕开一道,挂出几缕毛边,手持佛珠上,沾着几缕断发,袈裟迤地,皱成一团。
实在是和“庄重”二字半分关系也没有。
深究起来,妄时近日有失礼仪的情况格外多,比以往全部加起来都多。
二人行止山间时,几近正午。
烈阳直射,万物阴影缩成一团。
风长雪摘了一片硕大的绿叶,顶在头上。
她修的生死道,用起来白日飞雪,七月结霜,一贯对热格外敏感些,连呼吸都觉得累,更不用说出言调笑了。
说来也奇怪,没有了灵气护体,妄时居然还能继续在无名山上一样,维持一副云淡风轻,风雨不动的模样。
烈日当头跋山涉水,竟不显狼狈。
莫非天生佛子,方圆五丈之内自动降温?
佛骨还有如此妙用?
风长雪下意识往妄时近处靠了靠,几乎撞上了忽然停步的妄时。
眼前,又是一个毫无新意的岔路。
在风长雪看来,这几日遇到的岔路口,几乎无甚区别。
她抬眼看向妄时,果然,妄时仍然和前几日一样,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选择了右边的小道。
这次她却没有立即跟上去,而是在岔路口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奇怪。
即便这里是依照东伽山山势所造,而妄时又是自幼长在东伽山长大,也不至于说对每一个岔路口都如数家珍,毕竟就连天外天的大殿她也不见得每一间屋子都去过。
她目光轻轻一扫,看向另一侧,一定有别的什么东西,更明显的指引,能让妄时无需思索便知道一条路走得,一条路走不得。
“等等。”风长雪停步,“我们走这边。”
“为何?”
“这边树荫多。”风长雪说着往左边的小道上走了几步,“我观大人选择岔路时不假思索,除了对山势熟悉之外,其实还想到一种解释——”
走哪一条路都无所谓,毕竟念一老和尚设下这禁阵,只要人心平气和走上八十一日,又没规定非要走哪条路线。
那妄时这个走法,到底是有意选择,还是信步而行?
风长雪在心中默数了几个数,果然,在数到“五”的时候,自己的手腕被一串佛珠勒住,往后带了一下。
“那边,有湖。”
风长雪还没反应过来,“有湖”和“不能走”之间有什么关系,便听见妄时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无奈,缓缓道,“湖连大壑。”
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又称归墟,众灵息处,无有生死,若退若出,亦无在世。
风长雪没料到是这个答案,身形难以察觉地滞了一瞬,须臾,又眉眼稍弯,笑了起来。
其实妄时有一件事错了,世人的确鲜少有缘能登东迦山,风长雪却是去过的。
曾经,她有段时间很疯,为寻归墟之地几乎踏遍了五洲大地,终不得。
没想到,竟是在今日,以这种方式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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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天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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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大壑归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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