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霞苑今日来了个新面孔。
许清澜看着面前这个眸光澄澈,未及染上世俗的小姑娘,几不可察叹了口气。
大约是刚来到陌生地方,她看起来有些惶恐,胖乎乎的小手不断绞着,明明怕的要死,却硬要装出从容模样,看起来分外滑稽可笑。
小姑娘长得很好,脸色白皙红润,圆乎乎的脸颊透出一股富贵相。光身上的绫罗缎子便够让一户普通三口之家吃住一辈子,更不必说头上莹润的珠玉扣子。
祝曦,八岁,颍川首富幺女。
手中的籍册清楚记载着眼前小姑娘的来历生平。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生于富贵之家,千娇万宠长大的女儿,却被她的亲生父亲,亲手送入这腌臜地,只为了换一枚让凡人延年益寿的丹药。而这样的丹药对于修士而言,甚至算不上珍贵。
“安排到北苑吧。”许清澜在籍册上写下北苑十七,便让侍女将人带走。
她正要转身离开,忽觉腰上一紧,那小姑娘扯住了她的衣带,胆怯又强打勇气问她:“姐姐,这是哪里,我爹爹呢?”
熟悉的话语让许清澜一时恍惚,她听到过多少次这样的问题?
三次?五次?还是十次?
记不清了。
她没说话,眼神示意侍女把人带走。
衣带骤松,她无视身后传来的低泣,穿过已经走过无数遍的繁华院落,悄悄钻入夜色中。
这是琼霞苑最偏僻的一角,杂草丛生,只一间木屋孤零零立着,与富丽堂皇的琼霞苑格格不入。木屋有些老旧,门板上满是岁月斑驳。
很少人知道,琼霞苑说一不二,一言定人生死的掌事姑姑,竟然住在如此简陋的地方。
“还是不愿换个住处吗?”
清越的男声入耳,许清澜转过身,低眉行礼。“公子。”
公子,琼霞苑的主人,也是她的主人。
暗纹白金绣的鞋面出现在眼前,许清澜只觉颊边一凉,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眸光猝然撞进一双燃着暗火的眼睛里。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唯一双眼睛在夜色中,亮如刀锋。
“不想见我?”公子唇边噙着笑,明明还未入冬,他却已经披上了狐裘。瘦削的脸颊在狐裘拥裹下,更显清瘦。
“阿闻,你心大了。”
许清澜的心顿时如被凉水沁过,背后升起一阵寒意。
“阿闻不敢,公子如何说,阿闻便如何做。”许清澜垂下眉眼作低顺状,藏在袖底的指尖惨白一片。
“是吗?”公子笑意未改,左手却从下巴处缓缓下移,探入她衣领。
“这样,你也听凭我如何做吗?”他眼底异兴渐浓,唇角泛出一抹残忍。
许清澜没说话,神情静默地像个死人,连眼睫都未颤动半分。
衣领被拉开,露出衣料掩藏下的白皙,锁骨处一朵红艳的牡丹半开,十分醒目。
冰凉的手指落在那牡丹上,带起一阵寒栗。
公子看着她,手下却没了继续探寻的兴致。
能入这琼霞苑,美色或资质,二者总要占一样。
许清澜运气好,二者都占了几分,这才被选在公子身边随侍,而不必同其他人一般,零落成泥。
“十年前,你是练气七层,如今十年过去,不过堪堪八层,阿闻,你可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吗?”说到最后一字,公子面色骤然变冷,左手狠狠扼住她的脖子,周边十尺地面瞬间结了一层薄霜。
许清澜下意识挣扎,但手刚碰到公子就逼着自己停下动作,只拼命摇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没有动用灵力,她却不敢挣扎,颈上的手越收越紧,胸口的闷痛让她的眼翻了白,就在她即将彻底陷入黑暗之时,只觉颈上力道一松,整个人无力地摔倒在地。
许清澜趴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不住呛咳,眼泪不受控制流了满脸,十分狼狈。
只要再加半分力,她的命就没了。
公子就这样静静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物件,眼底没有半分情绪。“药效不足,用寿元补足也未尝不可。”
他在威胁,也是警告。
他知道许清澜的小动作,以往不在意,是他还不想动这味药。如今要动,是不是筑基期又有什么要紧,左不过就是味药。
“公子,镜台寺的清问大师来访。”暗处传来护卫的声音,却没有现身。
“清问?”公子微讶,继而带出几分嘲弄。“这和尚来琼霞苑做什么?莫非是忽然转了心性,改修欢喜禅了?”
说完,他又看向地上还在咳嗽的许清澜,吩咐道:“那镜台寺的和尚向来诡计多端,仔细应付。”
“咳咳。”许清澜又咳嗽两声,略缓了口气,低声应是。
眼见公子身影消失,许清澜努力平复杂乱的呼吸,起身走进木屋。
再出来时,她已经换了衣裳,妆容精致艳丽,脖颈处围着条淡紫色纱巾,无端增添几分迤逦。
越往外走,越是灯火辉煌。
夜,很热闹。
花厅里,青色僧衣的和尚正端坐着,手中佛珠滚动,闭着眼,默诵经文。
许清澜走到门口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见惯了光风霁月下藏着阴暗龌龊,她掩去眼底的嘲弄,脸上绽开一朵明艳笑花。
清问已停下手中动作,睁开眼睛,两人视线相撞,让许清澜有一瞬间怔然。
这人不是来做买卖的。
她不是没有跟和尚打过交道,可那些和尚,要么是满身戾气,要么是眼带淫邪,而眼前这个和尚,却是目光清正,叫人升不起一丝亵渎的念头。
“大师请坐,不知大师来我琼霞苑,所为何事?”许清澜在圆桌另一侧坐下,端起茶壶正欲倒水,才发现这壶中空空如也,客人进门到现在,一刻钟的功夫,竟然无人上茶。
她心下微凛,转而从自己的储物袋中,取出一把素白茶壶,倒了杯茶送到客人面前,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多谢。”清问点头致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赞道:“好茶。”
这茶虽是今日新泡,但此时已经入夜,茶水早已冰凉。虽说是乡间野茶,又添了金银花,别有意趣,但也绝担不起好茶二字,不过解渴罢了。
“大师心善。”许清澜没有说破。
“贫僧此行,是为了寻人。”他取出一张画像递给许清澜,画中之人,正是楼里新收的小姑娘,祝曦。“这小姑娘的母亲在家中生了重病,心心念念便是见到自己的女儿平安,还请许管事将祝小姑娘交予贫僧,也好让母女团圆。”
说罢,他又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玉盒放到许清澜面前,“这玉盒中乃千年金莲子,贫僧愿以此物,换祝小姑娘自由。”
千年金莲子,是镜台山独有的疗伤圣品,筑基期以下服用更可伐筋易髓,改善资质,乃是不可多得宝物,以这样的宝物换取一个凡人小姑娘,属实是琼霞苑占了大便宜。
许清澜看着面前的小小玉盒,恨不得立刻就把这千年金莲子收入囊中。
然而......
她的目光落在那空了的茶壶上,还是只能歇了心思,卷好画轴放在桌上。
东西虽好,也得有命拿,她端起茶杯轻呷一口,沉吟良久才道:“大师来的晚了,这画中人虽在琼霞苑,却已然有主,即便我是琼霞苑主事,也无法随意将她交给你,还请大师见谅。”
话说的客气,态度却很坚决。
清问并不生气,只笑着问,“戚少主的伤势,可痊愈了?”
许清澜握着茶杯的手蓦然收紧,眸光沉沉,“大师这是何意?”
戚子息,是公子的名字。
少有人知道公子受伤,便是她,也是成了公子的贴身侍女之后,才知道这件事。她重新看向那个小小玉盒。只是要一个凡人小姑娘,何须如此贵重之物,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这和尚,心眼子忒多,想找我直说便是,为难我这侍女做什么。”人未到,声已至。
许清澜起身让出位置,就见一袭白裘大氅的戚子息踱步走进,落在她原先的位置上。
暗卫紧随其后,奉上热茶。再看去,桌面上其余物品已然消失干净,只有公子往常惯用的昆山玉髓所制茶盏,冒着袅袅热气。
“不过,我怎么不知,今日刚入苑的人也能有主了。”戚子息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淡淡地问。
琼霞苑的规矩,新人入苑七日后,才会给那些客人相看,祝曦自然也不例外。
许清澜心下一寒,猛地跪下,膝盖落在石铺的地板上,发出沉闷声响。“属下自作主张,还请公子恕罪。”
戚子息轻啜了口茶汤,目光落在那个巴掌大的玉盒上。
打开玉盒,一股菁纯灵力飘出,玉盒中央,金色莲子散发莹光,昭示着它的不凡。
只是闻一闻这味道,戚子息便觉得胸口处的闷痛减轻不少,若是服下,对他的伤势大有好处。“不愧是佛门圣药,当真让人无法拒绝。”
“戚少主满意便好。”清问脸上笑意未改,“有了这粒金莲子,一年后的雪獒洞大会,当有戚少主一席。”
戚子息轻笑,收起玉盒,只是声音泛着无尽冷意:“把人给他,自去暗堂领罚。”话毕,也不理会尚且是客的清问,身影径自消失。
许清澜垂眸应是,略有些艰难地起身,向清问行了一礼,才招了侍从把人带过来。
小姑娘被带来时,面上满是惊惶,见了清问大师,才露出欣喜之色。“大师!”
她快步躲到清问身后,扯了扯他的袖角,怯生生地问:“大师,您是来带我回家的吗?”
清问大师拍了跑她的头安抚她,随后取出一个碧色瓷瓶,递给许清澜。“这药粉对外伤颇有疗效,希望能对许管事有些用处。”
“大师果真心善,我为难你,你却要帮我。”许清澜轻笑,说不上讽刺还是自嘲。
清问原以为她会拒绝,正要收回药瓶,却见许清澜伸手接过药瓶,淡淡道,“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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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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