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岁换上之前丢在家里的旧衣,银蓝底纹的长棉袄盖过膝盖,蹲下时专门有只手将衣摆掖好,手指压出柔软布料的褶皱。
“这只炖汤应该好喝。”
她手指的方向,感到产生性命之忧,啄食草叶的母鸡猛然炸毛,撒开丫子朝鸡群里躲,依然逃不过被闻声赶来的继林三步并做两步逮个正着。
继林对尖锐的鸡叫置若罔闻,抬起臂膀仔细掂量过后美滋滋地夸奖道:“这只肥,加点儿干蘑菇炖味道肯定香,就它了,咱中午就做来吃正好招待客人。”
客人,即纪寻今,正弓身和琼青在宽敞的洗手台面接水洗菜。
他从外表上看已然完全与环境融为一体,一身半新不旧的皮夹克,本该是特别标准的“男人的衣柜”风格,但结合本人的长相,因地制宜地穿出了就差蹬着皮靴子骑摩托炸街的气质,仿佛搓的是车把而非刚从地里摘的小青菜。
清亮的流水泛起曲折的细纹,朝阳斜射上去,光耀泛滥。
碧绿的青菜宛如船帆原地打转一阵子便触了暗礁,软趴趴地歪倒,暗礁开始上升,从水底的障碍物张开结为网。紧接着,碧波荡漾的细网中间忽然浮出一张白生生的脸,五官随水流平缓而缓慢清晰,脸上的嘴巴微张,声音从身侧传来。
“辛苦了,也许今天,最多明天,事情就结束了。”
纪寻今把最后一艘绿船丢上岸,注意力分给后门驻守的大黄狗。
它病怏怏地全身压在水泥地面,唯有半条腿搁在毛毯旧衣服堆成的大窝上,冥顽不灵地紧盯着倒下后由高到低的洗菜水,仿佛想跟着钻进狭长阴暗的下水沟再不相见。
“它……”
“它昨天就开始拒食。”对大黄狗的生活习惯和衰老进程了解颇丰的家里人都明白它大限将至。
表现的迫不及待的银岁却在满屋飘满鸡肉脂肪香气时先舀了半碗靠近狗食盆。
怕它不吃浪费先丢下一块肉:“真不吃呀?”
大黄狗轻微地动了下脑袋,似乎抬头消耗的能量太过,只单独把眼睛往上翻好能看清楚小主人的脸,委屈可怜地睨着。
想,可真咽不下。
她仔细地摩挲它全然黯淡、尚有余温的皮毛,干枯茅草似的狗毛穿过指缝,难解难分,如同他们彼此黏连的命运。
他们是命运中无关血缘的同胞,共同停留在凝滞的岁月长河,忍耐着独我变迁的淋蚀。
纪寻今不远不近地站在后面:“不开心吗?”
“说不上来。”遗憾亦或恭喜,也可能两者皆有。
沉溺于离世伤怀情绪里可不太好。
他随便找理由打岔:“要不然换个地方端鸡汤,大黄口水都快下来了,别难为老狗家,而且汤快凉了。”
银岁如梦初醒般回过神,返回厨房。
“你喝吗?”抬起碗两秒后察觉到“狗都不喝”的汤邀请别人喝有点冒犯,她遂又补充道:“我再给你舀一碗。爷爷奶奶他们习惯一日三餐按时吃饭,不会介意这点小事。”
重新装一碗,剩下的那碗不上不下地端着一时半会儿倒难以处理。自家养的土鸡胜在健康肥美,缺点就是太肥美了,老人炖汤没有撇油的习惯,汤面覆盖着一整片黄澄澄的油脂,她有些下不去口。
幸好对方主动接过帮忙解决了负担。
“可惜秋天荷花开败了,池塘边的梅花时节未到,不过你想的话,去摸摸小鱼仔、扇贝也好,秋天的贝壳应该还活着吧。”她不确定地提起。
跟着刘叔上天入地,高山、雪峰、沙漠……钻过各种荒僻巍峨地方的纪寻今当即表现出很感兴趣,出去散散心总归比困于一隅有利舒缓情绪。
“好吧,死水的味道熏的有点难受了,各种虫子和植物的残尸堆在一块沤出的臭味。”
荷花开过了,而且无可救药地崩溃,头颅要么被提起采走要么萎缩掉落,仅留下土褐的茎叶皱皱巴巴地倒塌,荷花与荷花的底座废墟交错相间,水面浮起灰烬般的卷曲碎叶。
“荷花没了下面还有莲藕,这边莲藕应该挺好吃,没怎么打农药。”
“记忆里确实挺好吃,可好吃也没人挖。卖不出去挣不到钱,加上挖它们麻烦,除了主人家偶尔挖回去炖汤以外几乎无人光顾。”
纪寻今正欲接话,银岁却话头一转:“蹉跎这么久你会不会被扣工资?昨天我想了下,有一点能拿给你交差的、无关紧要的东西,可以在这里聊。”
“没有工资的人哪来的影响工资,不过你乐意讲的话我随时奉陪。”
“不乐意,不需要的话懒得白费口舌。”
“——但有奖金。提供情报视重要性报酬不等,也许有概率混全勤。”
她捡起一条荷茎拨弄倾斜的叶片,从中劈开一条路,露出荷叶下蓄力勃发的茂密野草,各色各样的野草无休无止地摇晃,拙劣地模仿出缺失的河水。
“从很久以前开始,反正是我妈祖先一辈的往事了。”
唯一一个尘埃落定毫无争论,于是未来的大手永远无法使其偏移的事件。
银母家与颂水村距离遥远,祖上富裕,每个年代的富人家为了炫耀家底似乎都爱收集点稀奇古怪的古董,越老越稀有为佳。
那位祖宗新开一家店铺,寻思着柜台上得找个吉祥玩意镇一镇,开店嘛带招财属性的更合适。
他不知从何搞来一座石蟾衔金的雕塑,大娘说道士云游转赠,二舅纠正是买古董淘的,反正打电话问的亲戚七嘴八舌各有异同无法盖棺定论,但它确实有些年份表面上寓意也好。
毕竟里头有真金,唯恐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过路人看见了偷走,原定放置于柜台顶的雕塑被祖宗暂且置于底部的空层,不仅如此,他还贴心地将其转过去以平平无奇的石背示人。
众所周知,是金子总会发光,即使不发光也会倒映。
蝈蝈!年岁尚小的银岁外公使劲晃动空罐子,好不容易抓到蝈蝈不翼而飞。
它去哪里了呢?脚边……没有,桌子底下……没有,别踩着了别踩着了,你们来来往往的长点眼睛看路!哎呀,再找不到只能给心肝宝贝收尸了。
半大的小子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翻过身在灰尘扑扑、人过人踩的地面匍匐前进,脑袋刚凑近柜子便一个劲儿打喷嚏,呸呸呸,多久没清理过了。
恹恹的夕阳余晖里,沙土流光溢彩地高悬不下,所有光亮、所有尘埃都遮掩着更深处真正的辉煌,穷尽气力混淆视听,但以孩子锐利的察觉力,他准确无误地将最角落瓷瓶上嵌入的金块收入眼中。
什么?是什么?
我要。
有了新鲜玩意,下落不明的蝈蝈立即被抛之脑后,他伸手把细瘦瓷瓶抓到眼前,那抹静滞许久的金色忽然挪了位置。
找蝈蝈因此转换为找金子,他凭借身材小能随意出入柜底来回搜寻,终于摸索到坚硬冰凉的金属,突出于粗糙的石头,定然精细打磨过的光滑。
比大人更细的手指能卡进它与旁边石头的缝隙,外公使劲摸、使劲摸,金子远比他想象的长,并非圆润的金币,只不过先前祖宗只能通过它有弧度的底部推断出错误的全貌。
衔接处往里出乎意料地柔软,像中间的泥巴还没干结成块,水分充足,最开始的坚硬像一道闸门,只要跨过去再摸便轻而易举。
估计差不多可以往外拉,外公就往外拉。
上下半圆弯曲的长薄金牌像舌苔一样从石头蟾蜍嘴里伸出来,整根被取出。
哪怕于阴暗处仍亮得晃眼睛的灿烂金色让他舍不得撒手,越看越喜欢,直接塞进裤兜里,好巧不巧地是刚放好金子,蝈蝈又从旁边跳至手边。
金子放不坏,可蝈蝈被踩死了便玩不了,这笔账他算的明白。思及此,外公爬起来跑出门外就在门口的台阶上玩起蝈蝈。
至于金牌,一直到晚上临睡前才被拿出塞到枕头底下。
稀奇古怪的东西容易招来稀奇古怪的事情。是夜,他听见了清晰的蛙叫,短促地响过一声间隔一两分钟再响。
又好像不是蛙叫,幽幽转醒的外公仔细聆听,觉得还和爹突入其他的叹息相似。
年长的嗓音粗粝的男人闭紧嘴巴从嗓子眼叹出气,一口接着一口,每口戛然而止。
房间里面怎么会有老男人?不会,肯定不会,就是青蛙。它躲到哪里去了?和白天的蝈蝈一样在地下。外公弯下腰摸索,那个年代能夜晚发亮的燃料都贵不可能容一个小孩子拿来玩耍,他只能摸黑找。
找来找去找不到,他撒泼跺脚,却似乎惊动了它,声音响起的频率明显加大,声源的位置终于显现——身后的床上。
而且越发不像青蛙叫了,他想,也许是蟾蜍,今天自己才惊扰了蟾蜍。
没听过蟾蜍叫的外公觉得新的猜测很对,石头蟾蜍为了夺回被抢走的珍宝在夜晚复活前来讨要。
大不了给它。
踉跄着回到床边,他双手伸直去掏枕头底下,却摸到类似石块的东西皲裂了,大块小块地覆盖在更柔软的内里,往下,柔软的地方变多了,就像真蟾蜍挣扎着快从泥巴壳子钻出来,再摸,两瓣柔软肮脏的肉里面一排整齐的坚硬小格子似的硬东西,有棱有角。
一张嘴巴,人的嘴巴,突兀地从石头和蟾蜍的躯体中走出,呵出一口凉气。
浑身血液骤冷,他木讷地定住不敢动,取而代之地变作新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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