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羽自有他的事情要与你伯父商议。"谢韫文打断他的话,语气虽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屏障,"你一路劳顿,先回去歇着吧,晚膳时分再过来。"谢令璋察觉到先生不愿多谈,只得按下心头疑惑,行礼告退。
走出容安居时,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见先生仍独自坐在窗边,手中握着那个小小的锦囊,目光却投向窗外遥远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侧影在夕阳下拉得长长的,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孤寂。
回到鹭洲馆,春雪已经备好了温热适中的洗澡水,还贴心地撒了些宁神的干花。
沐浴更衣后,洗去一身风尘,谢令璋独自坐在窗前的矮榻上,望着院中熟悉的假山竹影。
稷薿的山水虽美,灵动野趣,但这里,这方定,这谢府,才是他认定的归处,有他依赖的先生,有他牵挂的哥哥。
夜幕悄然降临,华灯初上时,谢檀终于回来了。他的脸色在灯笼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
见到谢令璋抱着膝盖等在院中的石凳上,他勉强笑了笑,走上前:"怎么还没睡?夜里风凉,你身体也不好,小心着了寒气。"
"在等哥哥。"谢令璋站起身,急切地迎上前,借着廊下灯光仔细看着谢檀的神色,"伯父找你...是为何事?说了这般久。"
谢檀摇摇头,避开他探究的目光,语气轻描淡写:"不过是些修炼上的疑难,伯父指点了几句罢了。"
他伸手,习惯性地揉了揉谢令璋柔软的发顶,带着安抚的意味,"快去睡吧,别多想,明日还要早起练剑呢。"
望着谢檀转身走向宿雪居的、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谢令璋站在原地,心中那股隐隐的不安愈发清晰起来。
他总觉得,这次从稷薿回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如同平静湖面下暗涌的潜流。
第二日清晨,露水还未从庭院里那几株霜天的花瓣上滑落,谢令璋便准时来到容安居。推开门扉,一股清雅的茶香扑面而来。
谢韫文正在案前冲泡昨日他从稷薿带回来的新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美感。晨光透过雕花木窗,在氤氲升腾的水汽中投下斑驳迷离的光影。
"从今日起,暂且不必去流云宗了。"谢韫文将一盏澄澈透亮、色如淡金的茶汤推至他面前,声音平稳,"先把《秋水剑诀》的总纲背来听听。"
谢令璋在他对面的蒲团上端正跪坐,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深吸一口气,朗声背诵起来。阳光在他纤长的睫毛上跳跃,镀上一层浅金,衬得那张小脸愈发精致如玉。
他背得流畅而准确,一字不差,连语气间的顿挫起伏都与先生往日教导时如出一辙。
先生静静听着,手持茶盏,目光落在袅袅茶烟上,待他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方淡淡道:"在稷薿山水之间,倒是未曾荒废功课。" "仙师督促得紧,"
谢令璋老老实实地回答,带着几分乖巧,"她说修行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日都松懈不得。"
谢韫文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氤氲的水汽略微模糊了他清俊深刻的眉眼:"你仙师说得不错。修行之路,贵在持恒。你要听话,静心修行,不要总被外物所扰,想些有碍修行的事。"这话语带着惯常的告诫,却又似乎意有所指。
早课结束后,谢令璋收拾好书卷,犹豫片刻,还是轻声问道:"先生,伯母的身子...近日可好些了?”他想起昨日匆匆一瞥,秦艽伯母那苍白的脸色。
茶盏与紫檀木托盘相触,发出清脆细微的声响。谢韫文抬眸看他,目光沉静:"为何突然这样问?"
"昨日去请安,远远见伯母脸色似乎不太好,透着倦意,"谢令璋斟酌着用词,小手不自觉地绞着衣带,"我有些担心。"
先生沉默了片刻,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几上无意识地轻轻叩击了两下,这才开口:"你伯母旧疾有些反复,需要静养。这些时日,若无必要,少去靖淮楼打扰。"
谢令璋垂首应下:"是,阿辰明白了。"心里却那份隐隐的不安再次浮现。他记得临去稷薿前,伯母还笑着说只是天热偶感不适,歇歇便好,如今看来,情况似乎并不那么乐观。
从容安居出来,沿着抄手游廊往鹭洲馆走,却在转角处的海棠树下遇见了静静伫立的谢檀。
他正望着满地落花出神,连粉白的花瓣飘落肩头也浑然不觉。
"阿檀哥哥?"谢令璋唤了一声。
谢檀恍然回神,转头看到他,勉强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早课结束了?父亲可有责备你功课生疏?"
"没有,先生只让我背了《秋水剑诀》。"谢令璋走到他身边,仔细端详着他的神色,"哥哥,你脸色不好,可是有什么心事?昨夜伯父..."
谢檀的目光有些闪烁,避开了他清澈的注视,望向庭院里那些在初夏风中渐次凋零的海棠花,声音低沉:"阿辰,我要随师父外出历练一段时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用心修行,等我回来。"
"这么突然?"谢令璋诧异道,心猛地一沉。往常谢檀即便闭关,或是随天阳长老外出,都会提前数日告知他,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从未像此次这般仓促。
谢檀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用细细红绳系着的玉佩,玉佩质地温润通透,刻着细密繁复的云纹,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莹莹柔和的光泽。
他俯身,轻轻将玉佩戴在谢令璋的颈间,动作轻柔。
"之前你有了流云佩,就将那块玉佩还给了我。"谢檀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这个是阿娘给我的,比上次的成色更好。带在身上,若是想我了,就看看它。"玉佩贴着肌肤,传来一丝冰凉的触感。
谢令璋低头,用指尖摩挲着那枚还带着谢檀体温的玉佩,那冰凉的触感却让他没来由地心慌起来。
他猛地抓住谢檀的衣袖,急急问道:"哥哥要去多久?去什么地方?何时能回来?"问题一个接一个,透着他的不安。
谢檀避开了他迫切的目光,再次望向庭院,声音飘忽:"归期未定。少则数月,多则..."后面的话,他咽了回去,没有说出口。
谢令璋的手指微微发抖。他想起在稷薿时,三个男孩坐在古老城墙上,勾着手指,信誓旦旦地约定年后再聚的场景。
那时阳光明媚,笑声朗朗,谁也没想到,离别会来得如此突然,重逢竟会变得如此遥不可及,充满变数。
远处,天阳长老院中催促弟子集合的钟声清越地传来,一声接着一声,敲在人的心上。
谢檀最后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发,像是要将他的模样刻在心里,随即转身离去,身影在渐次炽烈起来的秋日阳光下显得格外决绝,没有回头。
谢令璋独自站在原地,颈间的玉佩被他捂得温热。秋风拂过,卷起几片早凋的海棠花瓣,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
他还不满九岁,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兄长即将远行的消息,伯母欠安的病体,还有先生那讳莫如深的态度,都让他措手不及,心里乱糟糟的,像是被一团迷雾笼罩。
午后,他照例去靖淮楼给秦艽伯母请安,却被侍立在门外的侍女轻声拦住了。
"三公子,夫人刚服了药睡下,气息才平稳些,"侍女压低声音,面带难色,"您看...要不明日再来?"
谢令璋踮起脚尖,从微微敞开的门缝里望进去,只见伯母静静躺在榻上,面容比昨日更加苍白消瘦,呼吸微弱。
他默默将路上精心挑选、还带着晨露的几支水仙花交给侍女,示意她插瓶放在室内。
转身离开时,他隐约听见内间传来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听得他心头一紧。
回到鹭洲馆,他取下谢檀赠的那枚玉佩,走到窗边,对着明亮的天光细细端详。玉佩通体无瑕,内侧一个角落里,刻着一个小小的、清隽的"檀"字,笔锋含蓄而有力,正是谢檀一贯的手笔。
"阿檀..."他将玉佩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离哥哥近一些,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你一定要平安,要早早归来。"
窗外,秋风渐起,带着凉意,卷起满地的枯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个秋天,方定的秋天,似乎比往年来得都要早,都要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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