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然,他甚至会翻出厚厚的、带着他自身气息的斗篷,不由分说地将谢令璋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然后纵容甚至带着鼓励意味地,支持谢令璋任何突发奇想的古怪念头陪他一起在廊下站那么一小会儿,听着雨打芭蕉或瓦当,看着漆黑如墨的夜色,随口胡言乱语,说些只有他们彼此才懂的趣谈。
和阿檀哥哥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像是被施了加速流逝的甜蜜法术,满室的欢声笑语、甚至只是安静的并肩而坐,都仿佛具有神奇的魔力,能轻易点亮并温暖最黑暗、最寒冷、最难熬的夜晚,让寂寞与孤单无处容身,仓皇退散。
可阿檀哥哥已经离开方定许久了,久到谢令璋已经数不清具体过了多少天,多少夜,只觉得每一天都似乎被拉长了,尤其是在这样的雨夜。
自从他走后,每一次下雨,无论雨势大小,是绵绵细雨还是倾盆暴雨,谢令璋都会格外、格外地想他。这几乎成了一种刻入骨髓的条件反射,一种无法摆脱、深入习惯的本能反应。
这熟悉的、带着深入骨髓的秋寒的雨声,就像是一把精准无比的、冰冷的钥匙,总能轻易地、不容抗拒地撬开他心底那个小心翼翼珍藏的、装满温暖与阳光回忆的匣子。
里面珍藏着无数个或大或小、或长或短的雨日里,他与阿檀共度的、鲜活而生动的、仿佛就在昨天的片段。
那些记忆越是鲜明温暖,色彩斑斓,充满了具体的声响、气味与触感,对比起此刻身周的冰冷、空旷与死寂,便愈发显得珍贵无比,也愈发让人心头泛起难以言说的、尖锐的酸涩与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空虚,如同饮下一杯后劲极大、初尝甘甜、回味却无比苦涩的烈酒。
他在宽大而空旷、似乎怎么躺都不对劲的床上辗转反侧,薄薄的锦被裹了又裹,卷了又卷,试图制造出一个安全的茧,却怎么也寻不到一个真正舒适安心的姿势,更寻不回一丝一毫能够安抚心神的睡意。
身体是疲惫的,带着练剑后的酸软,精神却异常清醒,或者说,是被一种焦灼的、滚烫的思念之火灼烧着,无法安宁。
白日里因伯母病情显著好转和生辰即将到来而生的那些轻盈欢欣、如同羽毛般飘荡的喜悦,早已被这固执的、不肯停歇的夜雨冲刷得淡去,褪了所有鲜活的颜色,只剩下灰白的底子。
取而代之的,是如暗夜中疯狂滋长的、带着倒刺的藤蔓般,缠绕不休、越收越紧的思念
越想用力摆脱,这名为思念的藤蔓便束缚得越紧,几乎要勒进皮肉,嵌入骨骼,让他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尖锐的痛楚,连呼吸都带着扯痛。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的,是阿檀哥哥离去那日,最后转身时的场景。
当时或许并未觉得如何刻骨铭心,只当是一次寻常的、短暂的、不久后便能重逢的分别,如今在孤独被放大到极致的雨夜里回想起来,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残忍,只剩下无尽的悔恨与自责,啃噬着内心
当初哥哥转身离去,那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背影即将消失在月洞门外、被日光切割成模糊光影的时候,自己怎么就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根被钉住的木头一样,用尽全身力气冲上去抱住他呢?
那时候若能给予一个、也同时得到一个拥抱,或许那臂弯间传递的力度,那怀抱中熟悉的、令人安心的体温与气息,能积蓄起足够的温暖与力量,如同储备下过冬的薪炭,足以支撑他度过后来许多个像这样寒冷孤单、被思念侵蚀的雨夜。
那定是比任何言语安慰、任何珍贵礼物都更直接、更有效、也更恒久的慰藉与盔甲。
可现在,相隔千里,山水重重,云雾渺茫,想抱也抱不到了,连对方此刻身在何方、是安是危、是喜是忧都无从知晓,如同断线的风筝。
这清晰而残酷的认知让他喉咙阵阵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湿润起来,视线被涌上的水汽模糊,窗外的灯火晕染成一片混沌的光斑。
一股强烈得几乎无法抑制、如同火山喷发般的冲动促使他猛地从冰冷的床榻上坐起身,动作因为内心的急切与身体的虚弱而显得有些踉跄不稳,心跳如擂鼓。
黑暗中,他凭借着对房间布局烂熟于心的记忆,赤着脚,摸索着想要下床,跌跌撞撞地想去外间那张属于他的、摆着文房四宝的书案前,就着或许能点燃的一盏如豆孤灯,给远在不知何方的哥哥写一封信。
他有太多的话、太多的情绪、太多的日常琐碎想要倾诉,想要一吐为快,仿佛这样才能稍稍缓解胸口那几乎要爆炸的憋闷。
他想要告诉哥哥,缠绵病榻许久、让大家忧心忡忡的秦艽伯母身子终于有了起色,脸上有了血色,大家悬了许久的心都可以稍稍放下了,靖淮楼上空的阴云似乎也散了些;想要告诉哥哥,自己的生辰就快到了,虽不打算大操大办,只设小家宴,但内心还是很期待那份家人朋友齐聚一堂的温馨与祝福。
更想要告诉哥哥,自己很想他,非常、非常想,在这秋雨连绵、无尽孤寂、仿佛被世界遗忘的夜晚,这份思念几乎要满溢出来,如同决堤的洪水,快要将他彻底淹没、吞噬……
这倾诉的**如此强烈,如此汹涌,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化作有形的文字与泪滴。
可是,这刚燃起的一点炽热冲动,这黑暗中摸索前行的微弱勇气,很快就被更大的、冰凉的茫然与无助感彻底扑灭了,如同被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冷彻心扉。
信,该寄往哪里呢?这简单的问题,却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
天地何其之大,山河万里,人海茫茫,何处是归舟?阿檀哥哥如今身在何方?是在某座繁华喧嚣、灯火通明的城池客栈中暂歇,于窗前挑灯夜读?还是在某处荒僻无人、野兽出没的山野古道上冒雨跋涉,满身风尘与疲惫?
他走过的每一条蜿蜒或笔直的路,看过的每一处壮丽或萧瑟的风景,遇到的每一个友善或险恶的陌生人……是喜是忧,是安是危,是饱是饥……自己都一无所知,如同盲人摸象,全凭猜测与担忧。
这封承载了满腹心事、沾着未干泪痕与深切期盼的信,竟连一个确切的、可以投递的方向都找不到,如同断线的纸鸢,在风雨中无助地飘摇、打转,不知最终该飘向何处,归宿何方,或许永远也无法抵达那个想送达的人手中。
想到这里,谢令璋的心突然尖锐地痛了起来,像被一根冰冷而锋利的细针猝不及防地、精准地刺中最柔软处,那痛感清晰而深刻,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忍不住蜷缩起身体,指尖深深陷入掌心的软肉中。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离别总是那样轻易?轻易得仿佛只是拂去衣襟上的一点尘埃,,一个看似寻常的、甚至来不及好好道别、深深凝视的转身,就可能将原本亲密无间、朝夕相处、呼吸与共的人,瞬间隔开千山万水的距离。
从此音讯渺茫,相见无期,各自在命运的洪流中漂泊沉浮。而期盼中的重逢,却总是那么艰难,艰难得仿佛只是一个存在于梦中的的幻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