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百姓的状纸还未递到了京兆府,北魏使团便放了消息入宫,白日那北魏人是恭王阮洄的侍从,反称被锦衣卫指挥使殴打至骨断筋裂,要讨个说法。
灯烛下,天子撑额在案前坐着,问:“那北魏人现在何处?”声音闷在臂弯处,疲倦不堪。
盛重庭一身飞鱼服,屈了右膝跪在案下,答话:“押在京兆府狱中。”
顾循静静立在一旁,两手叠在身前,眸光轻轻落至屋心的熏笼上。半个时辰前天子召见,他今晚不当值,自府内匆匆而来,不想是为了此事。
天子缓缓吐一口气,默了好半晌,又问:“果真伤势极重?”
盛重庭犹豫片刻:“臣不过踹了两脚,应当不至于。”
“应当?”天子蹙眉,声调不满,“百姓不识大体也就罢了,你是镇抚司指挥使,当街殴伤北魏使节,置朕、置两国邦交于何地!现如今北魏人兴师问罪,你便只拿一句‘应当’来回禀!”
盛重庭一凛,忙双膝跪地,伏身道:“请陛下将臣革职,交由北魏人处置,臣任杀任剐,不误国是。”
天子一噎,心头不大受用,他倒是舍身成仁,全不顾将置君上颜面于何地,却又不好再说其他,只眯眼看着案下。
顾循及时道:“魏使殴杀我百姓在先,如此委曲求全,百姓义愤不说,怕也更涨北魏气焰。”
天子点头称是,摩挲着指尖的白玉扳指,问:“那又当如何?”
顾循低眉道:“等那孩子父母去京兆府控告,北魏人理屈,再议不迟,”他望一眼跪于御前的盛重庭,“此事北魏使团虽颇有不满,反观阮洄却并不明言,其态度暧昧,是张是弛皆在两可之间。依臣愚见,重处涉案魏人方是上算,但必得徐徐图之。”
天子面色和缓下来:“因之说得是,此事便交你去办吧,”又看向盛重庭,笑叹一声,“你也起来吧,北魏人奸猾,未必有你的干系。”
盛重庭谢恩起身。
天子:“但此事你莽撞冒为,少不得要受点委屈,切莫怨怼。”
盛重庭拱手:“臣不敢。”
天子扶着鬓角,思忖片刻:“也不能由着北魏人信口雌黄,多寻几个在场的人问着。”
盛重庭遂回道:“当日通政司晏云晚晏大人便身处当场,一应情状,一清二楚。”
顾循闻言眉梢一扬,拱手道:“那不如命晏大人协理此事。”
天子想起前几日那道折子同淮陵的案子来,犹疑不定,良久,终究是准了:“晏云晚虽有才干,但毕竟年纪轻,难免目下无尘意气用事,还欠妥帖,你要多约束提点才好。”
顾循应是。
夜色渐深,天子留了盛重庭问话,命顾循退下了。
御案两侧立了戳灯,灯火拢在素绢灯罩下,如隔了雾的月色,一闪一跃,氤氲不明。
天子沉声问:“都察院‘卖折’之事,探查得如何?”
盛重庭凝眉答:“确有其事。都察院人情错杂、利益勾连,卖折谋利已是约定俗成,不是新鲜事了。”
天子默下去,面色阴沉,都察院多是张已的门生故旧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曾想大梁国体官制竟被亵渎至此!
* * *
宫门已闭,顾循遂去了内阁值房。
月映天心,流光沉照,当夜是张已当值,六旬老者,正凑在灯前,伏案看着京官递上的折子。
顾循缓步上前含笑一揖:“张大人辛劳。”
张已抬首一望,连忙肃容,扶着案沿起身还礼:“顾相。”
顾循含笑辞让:“不过是旁人戏称,张大人折煞晚辈了。”同朝为官,纵使背后你死我活,面子上的功夫却依旧少不得。
张已复坐下,按着胸口咳了几声。
顾循自一侧梨木太师椅坐了,漫声道:“宫里还不到用炭的时节,**月毕竟天冷,张大人好歹加件衣裳才是。”
张已摆手,只说不碍事,又问:“顾大人夤夜入宫,可是陛下有召?”
有人奉了茶上来,顾循瞥过一眼:“是为着北魏人当街寻衅的事儿,有涉两国邦交,不大好处置。”
张已闻言“唔”了一声:“是不好办,”半晌,牵着唇角笑了笑,眸光幽深,“好在有顾大人分忧,实是大梁之幸。”
老东西阴阳怪气,顾循捧着茶盏低眉哼笑,只当没听出来,推说谬赞。
* * *
翌日。
朝上天子明发了谕旨,将盛重庭看押了起来,待御史上奏魏使杀害百姓前由,又佯作惊怒,责令顾循同晏云晚查办此事。
晏云晚心中有些惊愕。待散了朝,群臣鱼贯而出,虽多有不愿,她还是出声喊住了顾循。
她看着权倾朝野、腰金服紫的首辅大人回身,没来由想起重宁寺那断签上的签辞来,怔了片刻,道:“下官昨日恰巧目睹此事,并不复杂,北魏使节杀人、闹事在先,盛指挥使拿人在后,依大梁律,此人当断斩刑。”
大梁律自然明明白白,“可他是魏人。”顾循两手抄在袖底瞧着她,轻声道。
晏云晚默了下去,她明白,阮洄现下不置一词,便是在等大梁裁断,若是斩刑,岂会罢休,届时上升为国事便不好收场了。
既要平民愤、全大梁颜面,又不能教北魏使臣发难,是桩棘手事。晏云晚随他出了大殿,并肩走在汉白玉石阶上。
晏云晚:“只是不知,陛下为何命下官协办此案?”她几次忤逆天心,陛下厌她还来不及,怎会再委他任?
顾循望着远处角楼,勾唇反问:“晏大人以为呢?”
晏云晚瞧不得他此副故弄玄虚的模样,睨他一眼,似笑非笑道:“陛下知人善任,知下官不是苟且之人,于北魏使臣面前必为我大梁力争,可堪一用吧。”
顾循挑了眉梢一笑,话里有话、阴阳怪气,跟张已倒是如出一辙。
他没计较,也没说穿,只含笑道:“应是如此。”
京兆府接了百姓的诉状,择定于五日后升堂问案。
* * *
天幕高远,碧蓝凝湛,一痕流云烟一样散于其间。城郊五十里外的皇家围场,因天子不喜弓马,已荒疏了多年,近日才重新整顿出来。
围场内设了行辕,随扈的一众人皆着戎服。
天子坐在御座之上,遥望场内驰骋的骏马,同下首的阮洄说:“此处多年不曾放猎,雉兔肥壮,正好一瞻贵使风姿。”
阮洄闻言大笑:“大魏狩猎,猎的是熊罴虎豹,野鸡兔子是给我大魏七岁孩童练习骑射的。”
天子只淡淡一笑:“我大梁风俗,只以猎物多寡论胜败,赢了有彩头。”
阮洄笑说:“那本王少不得要争上一争了。”
天子扬声笑道:“如此方好。”
一众文官皆不准备下场,只穿了常服,晏云晚立在一旁,听阮洄有意无意地提起:“随从滋事,是本王御下不严,此事本王一定给陛下个交待。”
话底还是回护之意,天子只道:“案子还未审,不急于一时。”
忽瞥见场下远处赵祈儒牵了两匹马来,冲她一个劲儿挥臂,晏云晚本不欲搭理,却见萧清遥也在,只得悄悄过来,圈臂见礼。
萧清遥戎服跨坐马上,赵祈儒亲自挽了缰绳,同她说:“这可是万里挑一的良驹,这匹给殿下,另一匹给你,此次赢下彩头还不是易如反掌。”从前围猎,他们三人意气风发,没少赢过。
晏云晚沉眉斥他:“胡闹!”又看向萧清遥,“殿下千金之躯,岂可放马追猎,恐生不虞。”
赵祈儒怔了怔:“以前也不是一次两次,今日——”
晏云晚截断话头:“今日秋狩由魏国使臣所起,不免有夸耀武功、轻蔑大梁之心,又皆近日魏使寻衅之事卷入,两国情势微妙,今日较量的绝非只是骑射。”
静了片刻,萧清遥一时意兴阑珊:“罢了,可惜了这千里驹。”
赵祈儒勉强一笑:“不可惜,围场又不会跑,日后有的是机会。”
晏云晚心头轻叹,回身遥望,见阮洄不知说了些什么,天子面色有些不快,顾循站出去不卑不亢地争辩着。他御前奏对惯是低眉,一应礼数滴水不漏,恭谨得不像是只手遮天的当朝首辅。
忽闻得马蹄声,晏云晚回眸,是二皇子同三皇子驰马驶了出去,如流星电掣,卷起滚滚沙尘。
倏忽又有一骑飞驰而来,马上俊朗少年意气飞扬,侧首扬眉一笑,高声唤道:“晚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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