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朔想好怎么面对姜行之前,姜行就又出现了他面前。
——作为陪同他去面见蜀王府女世子的家仆。
南朔实在不知道他是怎么从南为那里讨来这种活儿的,他还当是个普通的家仆,下马车的时候手都没让碰,一下子挥在胸脯上才觉得不对。
他家什么时候有身材这么好的小厮了。
要早知道是姜行,他高低得多捏几下。然而昨天生的气拖到了今天,跟放了高利贷似的吹了起来,在等女世子来的路时候,无论他使劲浑身解数下什么钩子,姜行都反应平平。
“哎……”南朔捧着茶盏,“我错了,怎么样你才愿意消气?”
“嗯?”姜行站在他身侧,笑眯眯地盯着他,“我没生气啊。”
南朔靠在窗边心想这才是最难办的。
“那我换个问法,”他说,“你今天来准备了什么好戏,能告诉我吗?”
姜行看着从头到脚一身暗纹绣花的锦衣华服,琳琅玉饰衬得隽秀净白,看着丰神俊朗,仔细一瞧,神情却是苦恼的,懒洋洋地靠在窗边打不起精神,好想做什么都不会反抗似的。
活脱脱一个外强中干,他一手就能将人从那些漂亮的配饰中剥出来,按在身下揉圆搓扁为所欲为。
“……你猜,”但姜行只是眯着眼睛看他,“为什么这次还是窗边的位置?”
遥想上次那场坐在酒楼窗边的相亲,一种不详的阴云瞬间笼罩了南朔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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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容他反悔的时间,女世子已然翩翩来临。与京中权贵清雅高贵、步步生莲的世家小姐不同,来者一身暗红与黑相间的深色衣裙,舍去了繁复华丽的簪钗装饰,每一步都走得脚下生风。
姜行默默看了一眼南朔,大早上被他叔父按在镜前梳妆的长公子似乎打扮得还更隆重些。
“哟。”女世子绕过雅座外的屏风,将外袍交给身侧的女官,“瞧瞧这是谁,这不是我们大丰大宝贝儿丞相大人吗。”
“哟。”南朔托腮,学着她的语调阴阳怪气,“瞧瞧这是谁,这不是说好终身不嫁却还是来相亲的女世子殿下么。”
女世子闻言笑了笑,连带着南朔的唇角也压得没那么低了。两人少时作伴,少说也有十多年没见,说是相亲,其实也是为彼此见面找一个体面又冠冕堂皇的借口。
“你瞧得见么。”
“眼盲心不盲。”
“还是盲着吧,你那颗心捏一捏都是黑水。”
“还不是托小时候你往里扔墨块的福,自己作的,自己受着。”
姜行听着他们平淡地唇枪舌剑来回大战八百回合,心头泛起些异样的酸涩之时,突然女世子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这谁,怎么老看你。”
“我的人,看我怎么了。”
“嗯?”女世子眉头了然又暧昧地挑了挑,“莫不是那本《丞相大人火辣辣》写的武林盟主。”
她的视线实在是过于明目张胆,姜行被她看得心底发毛,忍不住往后退了退。
南朔冷着一张脸想把小唐的皮扒了,“不说相亲的事儿吗?”
“说,我正要说,”女世子收回意味深长的眼神,“你叔父以为我心悦你才一直不嫁人,但实际上,我只是谁都不想嫁罢了。”
“行,好,我们目的一致,散会。”南朔生怕她改主意拍桌子就要走,却听她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就想生个孩子。”
姜行和对面蜀王府的女官几乎是同时将手按在了刀柄上。
南朔被雷劈了一样迟缓地坐回原位,指着自己,“找我?”
“你不肯?”女世子不咸不淡地吃着茶,“那也没事,你身子太弱,我怕你昏倒。”
南朔的表情可以用一锅土豆炖黄瓜来形容——怪,就是很怪。
“所以把他借给我呗。”女世子笑眯眯地抬头点着,“长得高也壮,眼睛大,生出来的孩子一定健康。”
姜行:?
南朔:?
南朔:“不是秦佩你要点脸吧,你比我还大五岁,你比他整整大十五岁啊,能当人姨了!要是蜀中的牛都像你这么会吃嫩草,我看山都能被薅秃——”
“你喜欢他啊?”
一句话直接击沉了一辆满弹的舰船,方才还噼里啪啦的炮弹霎时间石沉大海鸦雀无声。
姜行看着忽然间偃旗息鼓的南朔,心尖闪过一丝酸涩的落寞。
“我喜欢他。”窗户被人从外砰地推开,傅闻弦气鼓鼓的小脸探了进来,“这是我嫂嫂,我要跟我嫂嫂成亲的,你不能这样。”
“?”这回轮到女世子迷惑了,她的指间这几人之间犹疑,似乎在计算他们的关系。
“不是不是……我教你的不是这样……”唐朝岁冒了个脑袋尖,把傅闻弦拉下来咬耳朵,“诶呀,就像上次那样认贼作父,啊不对……”
南朔知道,小唐估计是想像之前跟赵正则相亲那会儿如法炮制——假装有个孩子,好让对方知难而退。但问题是首先这次对面不是赵正则那个大聪明,其次傅闻弦是个大聪明中的大聪明,能听懂一半就不错了。
果不其然,傅闻弦点点头直回身子,自信开口,“这是我爹爹,我以后是要跟我爹爹成亲——呜呜呜呜!”
她话说到一半就被唐朝岁跟救火一样捂着嘴扛在肩上带走了,留下几个人对着一桌子荒唐沉默是金安静如鸡。
“……瞳年,”最后,女世子端起杯盏以茶代酒敬他,“你活到现在没被气死真不容易。”
南朔:“…………”
南朔听到她拿起自己的茶盏自顾自地碰了一杯:“我现在真的要被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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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王府女世子,这位名叫秦佩的淑女在南朔快要气死的惨白脸色中,暂时放弃了自己那个天方夜谭的生子计划。
但好像只是表面上的。
秦佩有偷偷地与姜行会面,而且随着春深越来越频繁。姜行身上王府的熏香气味越来越重,南朔不问,他也不主动说。尽管他仍然坚持定时在入夜后来到院子里换上花,天南海北地闲扯,然后再把他哄上床。
有点儿像是来确认他有没有好好活过一天,有没有自寻短见的例行公事。
后来终于有一天,他晚上也不来了。那一天南朔一如既往地坐在窗前等,等来了第二天的晨曦——他看不见,是趴了一夜浑身酸痛的肌肉将他喊醒的。
他白日又睡了一整天,一连几日皆是如此昼夜颠倒,没能好好吃饭,前阵子好不容易长的几两肉又消瘦下去。闻讯而来的叔父劈头盖脸地痛骂他一顿,把他踢到南为那边帮忙。
“长公子身子还没养好……”
“养什么养!就是闲着,想太多!忙起来就没事了!”
南为看看盛怒之下的叔公,又看看没精打采的长公子,进退两难地接过了轮椅。
“叔公,您别这么容易动气。”南为劝他。
“你不懂,”南公暴跳如雷,“女世子指了个来路不明的人当绵虒当县长,一点经验都没有,如何能赈灾?”
绵虒是年前受地震冲击最大的县城,一个县城几乎都在大震中夷为平地,如今灾民们西迁数十里重建家园,短短数个月已经经历好几任县长,均以贪图赈灾粮为由免任,现在的这是第五任了。
太守依然空悬,作为蜀郡的二把手,南公本在县长人选上有绝对的话事权。可女世子暂代了蜀王的位置,王权凌驾于官命,板上钉钉咬死的事情不容置喙。
“秦佩点了谁?”南朔问。
“……这事儿你别管!”南公留下一句掷地有声的训诫,便欲言又止地匆匆离开了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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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南朔让南为别管他,但对方还是放下手头的事儿,执意带他出去走走。
乖侄儿是照顾他,可瞎子都能看出最近南为有多忙。南朔觉得自己就像个本事没有屁事儿贼多的矫情前辈,逮着年轻力壮的后辈可劲儿剥削,吹来的晚风都在谴责他没良心。
人呢,跟机械一样,用进废退。他越厌恶如今躲懒消沉的自己,身子就会越怠惰,跌入更加密不透风的自我嫌恶之中,如此循环往复,永无尽头。
“还是跟我讲讲吧,”南朔勉强坐直了身子,“最近发生了什么?”
南为在脑海里挑挑拣拣,找了件稍微简单的事儿跟他讲了。
“就这样?”南朔挑眉,“徐州洪灾导致盐价虚高,商铺营收不好?这件事有这么棘手?即使今年铺子颗粒无收,南氏也不至于周转不过来吧。”
“这不是……担心年末账目赤字被叔公兴师问罪嘛。”南为打着马哈眼,“我们去铺子问问看有没有别的盐商渠道?”
南朔心说这问题听起来还不如绵虒灾情的小脚趾大,但他现在懒得动弹,南为说什么他就权当好。
“诶对,要不要问问姜盟主?”南为忽然说,“江湖人消息灵通,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可惜,你早半个月我能帮你问问。”南朔打哈欠,“现在他跟女世子厮混在一起,我够不着。”
南为嗅到一股醋酸的味道,颇为不解,“那长公子怎么不去找他?”
“……”南朔恹恹地托着腮,“我不想拖累他。”
日暮穷途,南为听见一阵很轻的风掺着叹息从身前传来,很快融入了人声鼎沸的集市。密集的云压在天边落不下,被晚霞一并染了很沉的红,似乎要沉进心底。
“诶。”他停了轮椅,“那好像是姜盟主。”
“……”南朔抬起了无光的眼睛。
“他在跟女世子讲话,要去打招呼吗?”
“不,”他顿了顿,“不过稍微靠近些,我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秦佩的车马停在街边,刚好能遮挡视线。南为稍微将轮椅推近了些,那边的谈话乘着阴沉湿重的晚风落入了二人耳边。
“……盐商的事儿多谢你了,喏,说好的报酬。”
“……是啊,跟南氏那位老大爷扯了一下午才拿来的委任状……嗯,明天你就带人去绵虒任职,一早的马车……”
“……对,县长……得在那边呆个三五个月吧至少,做得好我再将你调去别处……啊?你没跟瞳年说?为什么?”
之后的对话南朔再也没能听进一个字。拉长的嗡鸣在耳边响起,仿佛被笼罩在铜钟之中一棍子敲响,整个头颅都随之震颤。
他看不见,也听不见,虚空之中只有越来越凝重的湿气如蒸屉盖压而下,不再清爽的风像黏稠的泥浆一样抹过皮肤,呼吸也变得迟滞困难。
要下雨了,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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