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重回阙州(一)

陈京观嘴里嘀咕,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被宁渡察觉到了。

看他情绪不对,宁渡先是遣走了几个想上来道谢的百姓,又安排平芜去帮他母亲,随后关上门,让陈京观一个人在正堂待着。

如今正堂里只有他一个人了,忙了一个月的陈京观突然有了闲下来的时间,可他什么都没了兴趣。

内侍的“请您入阙州”,没有带给他意料中的欣喜。

那个地名只像是一块小石头砸在了他心里,没有任何水花,就沉到了谷底。

他能走到如今,运气其实帮了他许多忙。

而此去阙州,要比这些时日遇到的险阻更多。

相比于在高堂上已逾二十载的萧霖,他的权谋,都不过是他所能做的所有,对方的手段他见识过,就连对方小时候对自己的好,他都没忘。

陈京观叹了一口气,想着趴在桌子上眯一会儿,可听到正堂的门“吱呀”一声,门缝里隐约冒出个脑袋。

“谁?”

门口的身影没有回答,但是陈京观看清了来人的面貌。

小姑娘换了干净的衣服,头上也让阿婆扎了发髻。现在看上去,倒是有了少女的娉婷之姿。

“吃完饭再来,你不饿吗?”

陈京观说着,把密函收了起来,重新换上了淡淡的笑意,看着眼前的人有些局促的整理衣服,嘴角扯出了更明显的弧度。

“你会说话,我听到那句谢谢了。”

小姑娘咬了咬嘴,从背在后面的手里拿出一个包子,应该是厨房新做的,说是为了庆祝水患结束。

“你吃。”

她的声音很小,怯怯地将包子递给陈京观。

“所以,你没名字?”

小姑娘拿着包子的手顿了一下,一瞬间眼睛里便蓄满了泪。

陈京观接过了她手里的包子咬了一口。

现在雍州别的吃食都短缺,可是时令的苜蓿却长得刚好,所以包子里的馅很多。就是这苜蓿应当用油过了一遍,现在这样做,不免有些植物的苦涩。

陈京观一边吃着包子,一边从小姑娘身侧望向门外。

那几个内侍喝了碗米汤,现在鬼鬼祟祟的想要绕到商行后院,但是被守在门口的平海挡住了。

“罢了,你不愿说也随你。你父母我都葬下了,但我不知道你家在哪,便只能埋在盛州的后山。”

小姑娘没有回答陈京观,只是向后退了一步跪在他面前。

“你别动不动就跪,人立于世,膝盖不能软。”

陈京观嘴里还咬着包子,便想要去扶她,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他手上的动作停滞了半分。

那是父亲说过的。

“少将军,让我跟着您行吗?”

小姑娘没起来,就执拗地跪在地上。

“我知道我们人贱命贱,小时候母亲求人,都是在地上跪着,有用。而且刚刚那个太监跪了,少将军就接了他的信。”

一时间,陈京观竟有些语塞,他知道这小丫头说的就是现实。

对于底层的人来说,下跪,是他们屈服的表现。

虽说下跪根本不能给上位者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好处,可是他们需要这样的崇拜,需要靠别人的臣服来彰显自己的地位。

而她过去的十几年都是这样过的。

当人被环境吞噬的时候,她是意识不到自己所处的环境的。

“可是要跟着我的人,骨头要硬。你因为平芜的玩笑,便不愿收下他的衣服,证明你有脾气,这是好的。你说你母亲靠下跪换同情,这是因为你母亲只能如此来换取你们的生机,可她终究没换来一条命。至于那个太监,有时候让一个人下跪,只是为了作践他。”

陈京观没有明说,可小姑娘体会到了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提到母亲,她的眼泪开始止不住的流,可她听了陈京观的话,从地上站了起来,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昂着自己的头。

“对嘛,人活着就为一口气,跪天跪地跪父母。如今的你,只跪你自己。”

陈京观见小姑娘听了自己的话,便朝她笑了笑,招手示意她也坐过来。

“我也大不过你几岁,你要跟着我,你能做什么?”陈京观拿出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如今我要去阙州,那地方不比雍州,里面的每个人,都想让你刚直起来的腰弯下去。我本来是打算让你跟着师父,在商行学记账,以后好歹能有碗饭吃。”

“我会烧饭,还可以洗衣服,我能照顾你。”

小姑娘的声音不大,但是没有了最初的胆怯。只是陈京观听完,更觉得好笑。

“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为何要人照顾?而且你还小,你该有自己的人生。”

这下小姑娘又没了声音,陈京观也不再说她,刚要起身出门,门外却吵嚷了起来。

“好啊你,敢偷爷爷我的东西。”

陈京观耳朵尖,还没看到人,就听出来是那几个内侍。

他示意小姑娘等等,自己出了正堂。

商行的前院不大,平时主要是供马队休息,如今本来就安置了不少百姓,现在又有人闹事,更显得拥挤。

“怎么了?”

眼看着陈京观来了,内侍一下子又跪到了他面前。

“少将军,您的人手脚不干净,偷了奴才的蓝玉坠子。”

陈京观看着眼前的人,突然又想到了刚才和小姑娘说的话,一时间竟然笑出了声。

而那内侍见眼前的人没理会自己反而自顾自地笑,陡生了一脊背的虚汗,有些心虚地脑袋埋了下去。

那个被说是偷窃的,是个四五岁的小孩,他母亲紧紧抱着他,生怕内侍气急败坏伤了她的孩子。

陈京观没有再理会跪着的内侍,而是半蹲着和那小孩平齐,望着他眼睛。

“你拿了吗?”

小孩是陈京观亲手从淤泥里扒出来的,此刻看到陈京观看着自己,“哇”的一声就开始哭。

“我……我没有……是他们说要用坠子换包子……他们说他们饿了……”

小孩的话断断续续的,伴着哭腔,他伸手想要把坠子扔到地上,却被陈京观一把接住。

跪在地上的内侍还想要辩驳,突然被冲出来的人影按住肩膀。

那人速度很快,力度把握的也恰到好处,就连用力的位置,都选的极为精妙,再偏一寸,便可卸了内侍的肩膀。

陈京观抬眼一看,正是刚刚还坐在正堂的小姑娘。

她脸上还是那副漠然的表情,但手指的关节处因为用力微微泛红。

“知道了,和你娘回去吧,”陈京观没有制止小姑娘动作,而是直起身,看着围过来的百姓,“大家也都散了吧。明日我就要动身去阙州了,不过大家不用担心,我会留平远军继续帮大家。广梁,从今往后都只是大家的广梁。”

陈京观话音刚落,便觉得自己的裤腿被人拉了拉起。

他低头,就看见那个被诬陷偷窃的小孩怯生生地望着自己。

“哥哥,吃糖。”

说完,那小团子张开手心,里面躺着两颗稍微有些融化的酥糖。

许是母亲怕他不肯吃药买的,他都留到了今日,将自己认为最好的给了陈京观。

“哥哥拿一个,另一个奖励小宝,以后啊,小宝还是要帮助饿肚子的人,只是,更要先保护自己和母亲,知道了吗?”

陈京观撕开糖纸,把糖喂到嘴里,然后擦了擦手揉搓着小孩的脑袋,那小孩点点头,开心地母亲跑去。

他再抬头,瞧见小孩身后的女子正望着自己,满脸感激。

等着人群散了,陈京观嚼着嘴里的糖漫不经心地走到已经被钳制住的内侍身边,勾下腰贴着他的耳朵,语气充满轻佻。

“公公,不能刚吃了饭就骂娘啊,进来就去粮仓,刚才又闯后院,现在甚至诬陷一个孩童。你觉得你在阙州的那一套,放在我广梁,还受用吗?”

内侍止住了声响,被抓着的肩膀已经因为疼痛慢慢勾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更是精彩。

“我手里的底牌,能让你轻而易举窥到?你放心,他把我请进去了,我自会信守承诺,不过要谈,而条件,我说了算。”

陈京观看着额头上冒汗的内侍,嘲讽地冷笑道。

“话说,若真是他拿了你的坠子,你觉得,我会替你讨回来?若所有的冤都能被王法伸张,那我费这么大功夫,是在给谁看?你阙州都没有王法,更何况我一个草莽。”

说完,陈京观便直起了腰,把坠子扔给了内侍,又用眼神示意小姑娘可以松手了。

只是他刚准备向前迈步,又突然止住身。

“对了,公公的膝盖未免太软了些,第一次跪着我看你可怜,第二次再跪,就有些可笑了。拿着你的东西滚回阙州,告诉他,我一个月内到。”

瘫在地上的内侍不敢再多言语,由着几个徒弟扶上忙跑向马车,临走时陈京观听他嘀咕了一句:“不说是活菩萨吗,这分明是活阎王!”

陈京观不为所动,倒是内侍的话惹笑了站在原地的小丫头,他转过头看着她,目光柔和了许多。

“身手不错啊,进来吧。”

小姑娘恢复了如常的表情,微微点头,和陈京观一前一后回到了正堂。

“你所能做的,远不止洗衣做饭那么简单,”陈京观看了眼前的人一眼,“你家原来是做什么的?”

“父亲之前是雍州驻兵教头,母亲为别人做些针线活。”

陈京观好像了然了些,迈步朝书柜走去。

“你父亲因你是女孩,注定承不了家业,便给你取了个贱名,所以你不愿提及。”

“嗯。”

小姑娘的声音很轻,陈京观闻言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继续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找些什么。

“你肩上有旧伤,刚我扶你的时候你明显有些吃痛,但是硬忍着。刚才的身手又说明你会些功夫,我猜你是因为不服气,便每日偷偷跟着父亲去军营训练。”

陈京观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落了灰的诗集,抬头看了眼她的表情,然后翻书找自己想要的内容。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能有这骨气,我佩服你。”

瞧着自己一点点被看透,她也只是站在原地什么也不说,那双手缓缓背到身后,慢慢地绞在了一起。

“叫你席英怎么样?谁说女子不能做英雄。”

陈京观此话一出,小姑娘虽仍低着头,可脑袋却不自觉地点了点。

“那好小席英,”陈京观合着书走到席英面前,“你要跟着我也可以,之后我进了阙州会要下雍州做军营,你跟着教头们练,哪一日能与我过两招了,你就可以跟在我身边。”

席英没有反驳,只是朝着陈京观深深举了一躬,临走时嘴里又念了一遍这属于自己的名字。

而陈京观看着席英走远,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那本诗集。

他小时候启蒙早,可是贪玩,背下的诗多忘完了,就这首记得最清。

“‘广庭清晓席群英’,看来我也没把东西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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