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三之日,大司马必在中军。
这是满朝文武都清楚的规矩,容琬身为仕宦之家的女眷,也有所耳闻。
大司马治军严格,规矩一丝不乱,因此她才有把握来此处能找到他。
不料事情一波三折。
容琬吩咐人递了她的县主名帖,等了半天,才出来一名牙门将。
“县主,大司马今日外出西郊巡营,不在中军,恐怕您是见不到了。”
整个魏国也没几个人敢让容氏嫡女、皇家县主吃闭门羹的。
若换作旁人胆敢这般轻慢,玉章早就出口训斥。
但今天毕竟是她们有求于人,于是她看了看容琬,没有说话。
容琬面色不改,向牙门将询问:“请问将军,我在此等候,应当无事吧?”
她就不信,大司马巡营能巡一整天。
这是中军营外,让堂堂一位县主在这里罚站,牙门将还没这个胆子。
他正要说什么,忽被打断:“三哥,这是怎么了?”
容琬循声看去,只见营门内走出来一名身量高挑的女子。
那人容貌普通,唯独眉眼中有一股英气,看模样打扮,像是未出阁的女子。
金六娘挑眉看向容琬,以及她身后的部曲亲卫。
牙门将待她很是亲和,粗略解释一番,说要请县主入内等候。
金六娘撇嘴一笑,不再看容琬:“三哥,未经大司马允许,放闲人入中军大营,你怕不是想挨我哥哥军棍了?”
闻言,牙门将“嘶”了一声,很是为难。
玉章不料这个乡野女子竟然如此蛮横强势,姑娘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她柳眉一竖:“天气如此寒冷,冻坏了我们姑娘,你们担得起吗?”
金六娘:“哦?军营之内的机密,倘若被窃取,你们又担得起吗?”
她还补了一句:“你们都是贵人,我们小老百姓确实惹不起,不过,今天的事我一定会禀报大司马的。”
朝野之间,大司马威名,所向披靡。
玉章气得面色泛红。
容琬拍拍她,清淡一笑:“无妨,我们不破坏规矩,就在这里等候即可。”
她早已看出金六娘刻意为难,但这女子可以随意出入中军大营,光凭这一点,就不容小觑。
一时片刻摸不清金六娘同大司马的关系,退让也是应该的。
金六娘把目光再次放在她身上。
方才初见,她就看出容琬穿衣打扮皆是上上品,姿容更是绝色。
魏国之中贵族功勋再多,能养得出这种金尊玉贵人物的,怕是也没几家。
现在任她如何打量,这位县主都气度沉稳,一副风轻云淡的派头,令她心中有些不快。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金六娘收回目光,转身进了大营。
容琬则回到犊车上,安之若素,等待大司马归营。
可随着时间流逝,雪瓣又开始飞舞,气温也渐渐降低。
自从早上那一碗雪耳羹后,她到现在都没吃东西。
玉章一贯稳得住,此刻也不由焦心:“姑娘,奴婢派人先回府取手炉和吃食来吧?这样耗下去,您玉体受不了。”
手笼内藏的手炉,早已凉透了。
她知道容琬的脾气,拿定主意不会改,也不敢劝她回府。
容琬轻轻呼出一口气,吩咐她:“雪下大了,安排亲卫们先回粥棚吧。”
玉章咬咬牙下了车,心中恨透那个“金六娘”,思索着回府后必要派人收拾她一顿。
虽然很冷,但好歹犊车四面严实,不算透风,勉强能忍受。
容琬身上还可,双手早已冻得麻木,玉章将她的双手拢入自己怀中取暖。
终于,刚过申时,犊车外传来一阵剧烈的马蹄砸地声。
玉章精神一振,看向容琬,后者对她点了点头。
马蹄声越来越近,伴随马儿的高昂嘶鸣,中军大营内有鼓声传来,气势雄浑。
“大司马归营!”
“大司马归营!”
漆黑的乌云踏雪神骏之上,大司马墨发高束,面目深邃,丰神俊朗气度轩昂。
一袭玄色披风猎猎飞扬,恍若天神临凡。
他的身后,是数十名骁勇干将,个个气宇轩昂。
离大营尚有二三里,他已看见营门前那架犊车。
荀颐凤眸微缩,手上缰绳勒紧,乌云踏雪受控缓下步伐。
“如罗康,这就是你管的大营?”
他声音淡淡,不透喜怒,却让跟在身后的如罗康一头冷汗:“属下有过!归营后,属下立即命金德彻查!”
但随着骏马奔驰向前,荀颐看清了犊车的形制。
“吁——”
乌云踏雪发出刺耳嘶鸣声,停在犊车二三十尺以外,打着响鼻。
一行人尾随停下。
如罗康准备怒斥车内人,却见大司马抬起握着马鞭的右手,话哑在嗓子里。
荀颐若有所思看着犊车,而后薄唇微启:“县主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语气虽然疏离,但比起平时安排公事时的冷酷无情,已算得上过分温和。
他身后诸将面面相觑。
车内传来容琬客气、克制的声音:“大司马,我有要事陈述,请容相见。”
虽然县主爵位只是三品,但毕竟是皇室勋爵,在大司马面前,也无须用谦称。
荀颐唇角轻扬,哼笑一声,吩咐属下:“请县主进来。”
才步入营帐,容琬就轻轻打了个哆嗦。
帐中比犊车内还要冰冷。
荀颐看了她一眼,扬声道:“取炭盆来。”
声如金石,磁性低沉。
说罢,他点了点面前的茶台,示意容琬坐下。
容琬意识到,这位年纪轻轻,手握权柄的大司马,不仅心思深沉,为人处世也十分周到。
她轻声道谢,敛了衣裙跽坐榻上。
有了炭盆,终于暖和些许。
荀颐垂眸看她挺得不容一丝松懈的腰背,眸色转深。
“大司马,今晨我与从兄一同来城外粥棚巡视……”
她言简意赅把早晨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荀颐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并未作声。
他慢条斯理地倾注一盏热水,递与容琬。
容琬不明白他的意思,迟疑地接过,眼神还停留在他面上。
虽然有风霜之色,但丝毫不减此人的俊美。
凤眸剑眉,鼻若悬胆,鬓由刀裁,抬眸落目之间倾泻而出的霸气张扬更令人印象深刻。
容琬垂眸,见他持盏的指骨修长,手背上青筋虬结,微微隆起,极具力量和野性。
大司马战神之名在外,权倾朝野,敢直视其容貌的人寥寥无几。
但并不妨碍朝野坊间都私下议论过他谪仙般的风采。
虽然浑然一副汉人长相,但容琬却觉得他或许有几分鲜卑血统也说不定。
荀颐也在看她,看她的手。
冻得太久,双手愈发莹白。
此刻接触到温热的茶盏,细腻秀气的指尖才泛出淡淡樱粉。
“你等了我多久?”
他骤然发问,问的却是这种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
容琬愣了瞬间,如实回答:“大约一个半时辰。”
“就为了一个从兄?”
他冷冷开口,音质如沙砾磨过玄铁,有几分刺耳,“就算今日扣住的是皇帝,也不值如此吧。”
容琬狠狠蹙眉,语气不满:“大司马,还请慎言。”
知道他狼子野心,没想到他已经嚣张到如此地步。
口中话语直指天子,无所顾忌,是为大不敬。
不过,他也确实有这种资本。
麾下将士数十万,传闻褚**队中都有他的心腹。
许是听出她的不虞,荀颐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个人,对县主很重要吗?”
容琬只觉此人城府颇深,喜怒无常,拿捏不住他的心思。
只能解释:“他是我母亲的外甥,终究是容氏家人,我不愿令父亲为难,所以亲自来向大司马解释。若是引起父亲和大司马之间的误会,就不妙了。”
荀颐玩味一笑:“原来,你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你父亲。”
只要荀颐承认这是一场误会,那么就不会有任何人能够以此生事,攻讦容相。
以他在朝中威望,绝对无人敢忤逆。
“永容县主,果然如传闻中玲珑剔透,好一朵解语花。”
他不咸不淡的语气里,好似有几分别的情绪。
容琬知道,自己无所依仗,这件事如何解决只能取决于荀颐一念之间。
她握住茶盏的指尖不由微微用力,杏眸眼神专注。
荀颐的目光在她面上再三旋绕,方道:“既然县主不辞冰雪,久久相待,我又怎好辜负。”
说罢,他唤来属下,吩咐他亲自去难民营放人。
容琬悬了一整日的心,终于落地。
事情了定,她起身道谢告辞,荀颐颔首。
她走后,如罗康即时进帐,禀报情况:“主上,县主午时不到来的,赵三本要请她来帐子里等候,是六娘不许,说是没这规矩。”
六娘是金德的妹妹,因她会医术,这才留在军中做医女。
看在金德的份上,大家也把她当做妹妹。
荀颐掷下手中书简,“我倒不知,什么时候,中军由她做主了?”
语气越是平静,主上的怒气越重。
跟随大司马征战多年,心腹们再清楚不过。
如罗康跪倒在地,一声不发,等待处置。
“金德管教不严,领军棍四十,罚俸一月,如有再犯,撤去都督护军职务。金六娘撤去随军医丞职务,送回济民堂。你,自领十鞭。”
荀颐仰头靠在铺设了火狐绒的椅背上,抬手按了按紧锁的眉心。
看出主上心情十分不佳,如罗康深感惊骇。
一个县主,让她在外头等就等了,又能怎样?
以主上如今的地位,就是皇帝来了,也照等不误。
看来,这位永容县主很不一般。
他不敢多说,连忙退下。
听闻连累兄长受罚,自己要被送回济民堂,金六娘霎时脸色惨白,不敢置信。
“怎么会?康哥,我不想离开大家,不想离开……求你替我和阿兄说说情!”
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如罗康冷脸,“主上的决定,你何时见过由人说情?更何况,主上最恨别人擅自作主!”
今日之后,没有人会再把这个六娘子当妹妹。
金德呵斥妹妹:“够了,胡闹也要有个度!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六娘,你当初是怎么向我保证的?今天是你咎由自取!”
他拱手认错:“末将愿意受罚,只盼主公不要因阿妹糊涂行事而过于生气。”
如罗康面色稍霁,拍拍金德肩膀,转身离去。
金六娘泪水滚滚滑落,她想解释,却发现连自己的阿兄都不搭理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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