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妈妈应允后,宋妍便去了里间,将这罪魁祸首漳缎长袍平平整整地展立于架子上,用毛笔沾了乌梅汁,一点点修补梅迹导致的褪色。
活儿看似不难,却需要手稳,心细,以及十二分的耐性。
原本度日如年的时间,眨眼便过去了一上午。
宋妍修补完这袍子,手腕和脖颈酸疼不已,不过她没敢耽搁半分,转身便去请了冯妈妈来查验。
“没问题了,你回去罢。”
宋妍心底已有两分着急,“妈妈,不知我今日起在何处当差?”
冯妈妈并未回复她,眼见便要转身离去。
一股压抑许久的迷茫与委屈瞬时席卷了宋妍,“妈妈!”她追出了里间,追问:“我可是做错了什么事?或者是哪里思虑不周惹恼了妈妈?”
她犹记得在冯妈妈刚接手她们这批人时,是冯妈妈第一个想到了她这个还在杂货间里的养病的边缘人,还让佩儿给她熬药,帮着知画一同照顾她。
冯妈妈之前对她,不似其他人般,带着成见。
可今日......今日......一定是她今日处理这件事儿时,有什么自己尚未察觉的纰漏,亦是冯妈妈不能容忍的纰漏。
冯妈妈在八仙桌旁落座,一双明亮的眸子直凝着她,“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该是有功的,现在也很委屈?”
宋妍摇了摇头:“若说无一点委屈,那是哄您的,可我心知自己犯了错,可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我也很想求问妈妈,自己哪里做错了,也好下次不会再犯。”
冯妈妈眼中划过意外与犹豫,可也只是一瞬:“有些事情,要靠自己去领会。旁的人说千遍道万遍,自己没经历过,是不会真放在心上的。”
“求妈妈给我指个方向,我也好不似那没头的苍蝇般乱撞......”宋妍福身请求。
就像对待采月那般,能明明白白抛出两个问题来,她亦能很快找出问题的症结所在。
几息沉默过后,只听冯妈妈吩咐道:“你去院子里将小翠的活儿接下罢。”
其余无话。
宋妍虽未求得答案,但也算是暂时有了个着脚处,知道问是问不出自己想要的了,便顺着应下:“是。”
遂出了堂屋,下来院子洗衣服。
一洗就是一个白天。
翌日,鸡刚打完第三遍鸣,宋妍便赶至冯妈妈房间门前,候着。
吱呀——
门开了。
“你——”冯妈妈显然是一惊,“恁早在这里作甚?”
况如今是腊月寒冬,风吹雪冻的,下床起个夜都觉得冷,这小丫头却在门前不知孤站了多久。
“我历来是醒得早的。妈妈可有什么活儿需要帮手的?”
冯妈妈愣怔了片刻,尔后,摆了摆手,“你快快回去,我没什么可以给你的。”
“我不图妈妈给我什么。”宋妍亦步亦趋地跟上冯妈妈,“妈妈昨日说,有些事情需要自己领会。可道理是不能凭空悟出来的。我跟着妈妈,见得多了,做得多了,学得多了,也自然就将那些疑惑都解开了,这方能领悟。”
冯妈妈顿住了身形。
宋妍忙住脚。
冯妈妈身形并不似一般的婆子那么壮实,甚至微微偏瘦,可莫名的,宋妍总能从这个高高瘦瘦的女人身上,感到一股力量。
宋妍说不清这是什么样的力量。
不过,宋妍待在她身边,会有种久违的安全感。
冯妈妈转过身来,眼里还有尚未抹去的一丝复杂的情绪残痕,宋妍读不懂。
她静静地凝着宋妍,长叹了一口气,“你随我进屋来罢。”
宋妍跟着冯妈妈又折回了她的房间。
屋子不大,一览无余。靠北的墙根就是一张白幔架子床,床边置着张小条案,上面立着个油亮的镜奁,旁边有一把桃木梳、一罐油膏子、一把骨质牙刷,还有一盒牙粉。
案上再无其他东西了。
冯妈妈坐在了镜奁条案前,宋妍立于她身前。
“你没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放任院里这个小的被拖去二房挨罚,说明你心还是好的。你能将梅衣修复如初,说明你是个有本事的。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冯妈妈评价如是。
宋妍知道后文才是重点,静立聆听。
“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耍嘴皮子招惹芍药。”
就这一点吗?
宋妍有些失望,反驳:“是芍药出言不逊在先的......”
"那姑娘觉着,此事若闹开了,二太太是会听你的话,还是听芍药的?"
这与宋妍多年接受的教育相悖,“天下原就抬不过一个’理‘字,二太太若是个对错不分之人,怎能长久掌管一府中馈?”(注1)
冯媛噎住了,看着宋妍的一双眼里,又多了几分复杂之色。
良久。
“能说的话,我已说尽了。至于其他的,听不听,便由着姑娘自己罢,姑娘请回。”
“......是。”
晌午时分,宋妍想要跟着冯妈妈去春华居,送回那件漳缎袍子,却被冯妈一口拒绝了。
宋妍心不在焉地在院子里干活,可等了一个多时辰了,冯妈妈依旧未归。
这白二奶奶怕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又是原本就看冯妈妈这位新掌事扎眼的......
宋妍咬了咬牙,从井边立身起来,进熨衣室寻出几件刚熨好的衣服,便往春华居赶去了。
刚进二门,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只见冯妈妈正孤零零地站在檐廊下。
宋妍默默地来至冯妈妈身后。
“你来做什么?院儿里的衣服洗完了?”冯妈妈一脸不认同。
宋妍抬手指了指西厢房:“我给五姑娘房里送衣服来的。”
“既完了差事,便回去。”
冯妈妈冷声冷气地说着,宋妍只当没听见,垂头盯着脚尖看。
冯妈妈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了。
这一等,就等到下半晌去了。
里面的人似是午睡醒了,从廊上来了两个提着热水的小丫头子,冯妈妈便截住了她二人,好声好气地请她们进去再通传一声。
小丫头笑着应了。
然后宋妍再也没有那两个人出门来。想是直接从后门出去了。
过了一会,陆陆续续地又有媳妇子、老婆子和丫鬟们来至院里。
都是通传过后,一批又一批,回事的、批票的、拿对牌的,都利利落落地办了出门来。
只有宋妍二人无人问津。
直至日影西斜——
“奶奶让你们进去回话呢。”
宋妍轻跺了跺酸麻的脚,岂料冯妈妈转过身来,在她耳畔低声告她道:“进去以后,你一个字也不要多说。”
宋妍抿唇,点了点头。
毡帘一掀,只见一张罗汉榻上斜倚着一个中年妇人,着件大红对襟哆罗呢褂子,愈发显得唇红面白。
二人规规矩矩磕头请安后,只听白二太太似笑非笑地开了口:“今儿个事儿多,忙起来竟一时忘了你们院儿里的,下面的人一个个也竟都跟木头桩子似的,也不言语一声,可害你们好等。”
这谁都听得出来的假话,冯妈妈却也只能顺着说:“奶奶理着这一府上上下下许多繁杂事,本就不易。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不过是多等会子,也耽搁不得什么。”
二太太笑道,“芍药来我面前告状时,我本就不信,毕竟冯妈妈是伺候过老侯爷的老人了......如今得见,果然是个极妥帖的,难怪能被荐去掌浆洗房。回头我定好生训一训芍药,让那丫头来日跟你赔罪。”
宋妍听这话,心里暗暗一惊。冯妈妈竟是老侯爷院里出来的?
这也太不合理的。
一般男主人房里的人,年纪到了,要么被收房抬了姨娘,要么靠着主仆情分,配给手底下得力的管事庄头,要么家里攒够了钱赎出府去。
怎么会在浆洗房这么个“清水衙门”?况,来浆洗房之前,宋妍听闻冯妈妈是在厨房打杂了许多年的。
那可是个极苦的差事。
冯妈妈立时跪下了:“二太太莫要折煞了奴婢。奴婢不过是多妄活了几年,只因主子们心慈,体恤了我们年纪大了做活不易,赏我们口饭吃,我们只会心里感激不尽的,哪里敢挑其他人的不是的?芍药姑娘不过是兢兢业业跑差事的,何至于来赔不是一说。”
二太太的笑意攀上了眼角,“芍药没错,那竟是那什么......”
二太太扶额一顿,她身后的媳妇子提醒了一下,她才似忆起来般,接着道:“妈妈的意思,竟是那叫瑞雪的丫头的错儿?”
宋妍背绷得更直了。
原来,冯妈妈说得没错。白氏真的会揪住她这个小喽啰,挑错......
冯妈妈默了默,尔后笑道:“奶奶说的哪里话,芍药姑娘是心急坏了奶奶的衣裳,可瑞雪也是个实心办事的。
冯妈妈徐徐解释道:“我初掌浆洗房时便立了规矩:除了本房的人,谁也不得进熨衣室。原是为了防一些手轻脑热的进来顺东西。自然,芍药姑娘不是那起子迷眼的人。”
尔后,她话头一转:“可瑞雪这丫头是个死脑筋,听十分要做十二分的,一听芍药要进去坏了规矩,便心急了......两个心急的人,话赶话的说着说着也就起了误会。可若说有什么错,不过都是一心为主、实心做事的。”
最后,冯妈妈磕头道:“若说有错,根儿竟还在奴婢定的这个糊涂规矩。要罚,奶奶请罚我罢,都怪奴婢无能。”
宋妍心神一震。
冯妈妈这是将脏水都往自己身上揽了。
一时间,震惊、敬佩、后悔、焦急......难以言尽的情感满满当当充斥在她心口。
冯妈妈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若是白氏真以一个莫须有的“无能”惩治了冯妈妈,那就真失了主子的体统了。
白氏“哧”地一声笑了,“我不过是随口提一句,妈妈怎搜罗出两车话来解释了?妈妈也忒草木皆兵了一些,倒似我是那吃人的夜叉一般。”
这自谑的话,落在下面四只耳朵里,却是字字震耳。
“奶奶说笑了,奴婢们只是做事尽力求个万全,万不敢妄议主子。”
宋妍跟着冯妈妈又磕了一次头。
"罢了罢了,"白氏端起盖碗喝了口茶,“话说开了就明白了,我也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这边儿的差事与她们交了,自去当差去罢。仔细些......日后少不了你们的好儿。”说罢,摆了摆手。
三言两语打发走了人,白氏将碗盖当啷一声摔回了茶碗里。
“哼,弄这么个滑不溜手的人来落我的脸面,那贼□□真是好手段!”
白氏陪房许妈妈听这话不像,低声道:“太太,五姐儿还在里边儿写字呢......”
白氏不以为意:“她一个丫头片子,听懂得些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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