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走得很急,头发都有些散乱了。在他手中,拿了一张木弓。一边走,他还一边骂人:“要不是你这奴才,那头麂子怎么可能跑掉?若是那头麂子不跑掉,今天在贵客面前,我岂不是大大露脸?”
在他身后,有个二十多岁的纤瘦青年小跑着跟了过来。也不知道他在哪翻滚过,身上沾满了尘土和草屑。不过最显眼的,还是他胸口的一个脚印,很大可能是身前的少年所赐。
被骂之后,青年并不敢吭声。看他的穿着,倒是和程勇差不多,眉目也有几分相似。不过,他的脸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疤,非但没有让他的面容显得狠厉,反而让他多了点苦相。
看到这少年,肖平下意识地将曾芸芸拉到了自己的身后,并且握住了她的手。
因为天色较暗,少年走到近前才看到肖平。
“咦,竟然是表弟!稀罕!”少年脸上带着冷笑,上下打量着肖平。当他看到肖平身后的曾芸芸时,眼睛不由一亮。
“表弟,这丫头让给我了吧?”说完,他直接伸出手去拉曾芸芸。
肖平也不言语,猛地伸手,推了一把少年。
少年根本就没有想到肖平会出手。虽然他年龄较大,个头也高,但是不防之下,还是向后退了两步才站稳。他身后的青年赶紧将他扶住。
“呦?一年不见,肖平你出息了!竟然敢向我动手了!”少年恶狠狠地将扶他的青年推开。
“表兄,请自重!”肖平说罢,拉着曾芸芸就奔着侧院去。
“你!……”少年还要追去,程勇却走过来挡在他身前,道,“少爷,你的弓掉了。”
被程勇这么一挡,肖平和曾芸芸借机迅速走开了。
少年顿时来气,一脚把弓踢开,对程勇吼起来:“要你多管闲事?你算什么东西!套了几年车,你就觉得自己有功了?”
说罢,他看向肖平和曾芸芸的背影,冷笑道:“既然来了,就断然没有让你跑掉的道理!”
随即,他对俯身去拾弓的青年道:“程广,你给我好好盯着!要是她跑了,有你好看的!”
叫程广的青年谦恭道:“是,少爷!”
少年抖了抖衣服,进了内院。
“广弟,你还是不要跟着少爷胡混了。好好做工才是出路。”程勇看起来认识程广,劝道。
“我的事情,不劳堂兄费心。”程广并不领情。
“少爷心性凉薄,你跟着他,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程勇继续苦苦相劝。
“像你一样就有好结果了吗?大嫂和侄子过得好吗?跟着少爷,哪怕挨打挨骂,最低我能弄到银子!弄到银子,我就能过上好日子。等少爷管事之后,也许你也要靠我抬举!”程广说完,迅速走开了。
程勇很无奈地叹息了一声,牵着牛车去后院了。
摆脱了那少年,肖平歉意地对曾芸芸道:“芸芸,刚刚吓到你了吧?别怕,我不会让他们伤到你的。”
曾芸芸心中暗笑。之前,她曾想到,自己也许会遇到恶少调戏自己的情形,没想到来到这个世界没多久,干脆直接见到了一个没脑子的。
不过想一想,那人也不算没脑子。也许在这个小地方跋扈惯了,已经不需要动脑子了。
虽然她目前的年龄很小,也缺乏力量,但毕竟拥有成人的智慧。自己的婆婆程念既然让她和肖平前来,还是有能力护住她的。哪怕是没有,对付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她也有自己的手段。
她最在意的,还是肖平的表现。如果刚刚肖平表现出了畏惧,她即使觉得合理,也会有些失望;如果肖平表现出了退缩甚至妥协,也许她会因此离开肖平。她并不觉得自己是某个人的物品。即使在这个世界上,女人的地位并不高,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命运被别人随意摆布。
心中虽然这样想,但是为避免心太大引起肖平惊诧,曾芸芸还是装作微微害怕和气愤的样子,问:“刚刚那人是谁?竟然如此粗鲁!”
肖平道:“那人是我大舅唯一的儿子,名叫程乾。大舅老来得子,大舅和大舅母都十分宠溺他。”
正说着,早有人迎了过来。走在前面的,正是肖平的母亲程念。
母子二人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见面了。如今乍一重逢,自然是伤感且激动的场面。
待母子倾诉了思念之情,程念转向曾芸芸:“芸儿,刚刚听丫头说乾儿在胡闹,没吓着你吧?”
曾芸芸摇摇头,道:“有平哥哥护着我,没事的。”
抛开记忆,这是曾芸芸第一次见到程念。这是一个身材纤瘦的女人,老实、朴素,但心思并不是很细腻。和很多女人一样,她开心的时候开心,忧伤的时候忧伤,一切都写在脸上。很多人见到她,最直接的印象是长得美。肖平也是遗传了她的基因,才成为如今的美少年。
在曾芸芸的记忆中,这个并无太多主见的女人,心思都放在了丈夫和儿子身上。但是,因为太柔弱,她也容易受别人的摆布。对于父亲和兄长,她有天生的畏惧。
此时,曾芸芸对程念是有些失望的,因此并没有像过去那样叫她母亲。
在她的记忆中,原来的那个曾芸芸对程念这个婆婆是十分亲近的。因为占据了这个身体,也继承了这个身体的记忆甚至一部分情感,她对肖山、程念这些从未见过的人也有些亲近。
可是,当她听到程念认为自己的侄儿有那种行径只是胡闹,她便有了失望之情。作为一个母亲,因为父兄的威逼,不得不离开自己年幼的儿子,她或许有自己的委屈,但也表现出了自己的懦弱。这一点,是许多女人的通病。曾芸芸对此虽然不是很认同,但是能理解。
如今,在大是大非的事情面前,她的这种轻拿轻放却令曾芸芸觉得失望。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曾芸芸曾经想过,自己占据了这个身体之后,到底是一种什么性质?目前的曾芸芸,是过去的那个占主导,还是未来的那个最真实。她一时间也分辨不清楚,一度觉得这完全是两个人的融合,一种特殊的合二为一。可是,当她第一次生出了对程念的失望后,她终于意识到,曾芸芸还是她,那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她。平时还不是很分明,可一旦不同时代的观念产生了巨大的冲突时,这种差别便体现出来了。
因此,失望之下,曾芸芸反倒是产生了一种庆幸,庆幸没有丢失自己。
程念并没有感受到曾芸芸的这种变化,她安慰了曾芸芸片刻,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肖平身上。反倒是肖平感受到了什么,对程念道:“母亲,表兄如此,已经不是单纯的胡闹。他这么做,不就是欺男霸女吗?对亲戚尚且如此,在外面恐怕更是为所欲为。大舅和大舅母心疼表兄,从不肯责罚他。母亲可以请外公多教训表兄,以免他惹出大祸。”
听到儿子这般说,程念有点错愕。一年多的时间不见,儿子不仅长高了,也有了自己的见识。虽然欣慰于儿子的变化,可是她依然觉得儿子所言有点夸大。不过想到少年之间起了争执,多是如此,她也就没有多想,只是随口答应下来。
见母亲回答得有些敷衍,肖平暗暗叹气。以母亲的性格,断不可能去向外公说表兄如何的,否则,她也不会被外公和两个舅舅强行接回。
程念叫随身的一个小丫鬟去准备晚饭,便牵着肖平和曾芸芸的手进了院子。
曾芸芸打量了一番,程家的这处宅子的院墙建得都很高。刚刚进来时她也注意到,程家大门的门板也很厚,看起来十分注重宅院的防御能力。
之所以如此,主要是为了防止流民的骚乱。江西的流民问题一直十分严重,很多百姓为躲避原籍徭役而背井离乡,成为盗贼。周边沿海地区的流民也喜欢到江西来寻找机会。逼不得已时,他们会攻打一些集镇甚至县城。
比如明武宗正德年间,饶州和广信二府的流民因不堪忍受官府欺压,以姚源山为中心,推举王浩八为首领,揭竿而起,聚众数万人,转战江西、浙江、南直隶三省边界,与官军周旋五六年之久。他们活捉了乐安知县,攻破了安仁县城,杀死、杀伤官军上万人。
为解决流民的问题,明朝在江西设置了多个县去管理、疏导、分化流民,还在江西增设了南赣巡抚这一职位。王阳明就曾临危受命,以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身份巡抚南赣汀漳等地。
虽然经过治理,流民之患有所缓解,但是小规模的民变仍有发生。类似程家这种大户,发家的过程不可能没有点龌龊,而且家里的粮食和财务也容易引来祸患,因此,他们修筑高宅进行防备是很正常的。反倒是文峰村相对安全一些,因为那里距离县城更近一些,有官兵守护甚至巡逻。流民轻易不敢在那边胡来。
进了屋子,曾芸芸发现里面的陈设倒还周全。客厅之侧,还有一间书房,里面的一个书架上摆了几十本书。在书房内的案上,还摊开着一本《诗经》,想来是程念无聊时所读。
坐定之后,程念问了肖平生活的情况,肖平如实回答。程念没有想到儿子竟然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和辛苦,忍不住黯然垂泪。哭了一会,她拉住曾芸芸的手,道:“好孩子,多亏了你了!”
肖平和曾芸芸安慰了她一番,丫鬟已经端来了晚饭。
这丫鬟看起来十三四岁,看起来比较黑,也有点瘦,不过看起来比较机灵。多数情况下,这些女孩都是附近贫苦农户的子女,并非签了卖身契没有自由的奴仆。因为家中困难,将孩子送到大户人家为佣,既能有口饭吃,也避免了卖儿鬻女的残酷。若是大户人家心好,这样的丫鬟还能攒点银子。
程念叫这个丫鬟为映月。单看这名字,曾芸芸就知道是程念取的。
面容黑黑、名字皎洁的映月摆上饭菜,道:“三老爷听说平少爷来了,令厨房了多做了两个菜送来。”
随着菜端来的,还有三碗米饭。
曾芸芸看了看桌上的四个菜,分别是一尾草鱼、一盘板鸭、一碗水豆腐和一盘空心菜。她也明白了,若是没有那位三老爷吩咐,程念只能吃两个菜。
映月摆好饭菜,便看到门外有个个子很高的丫鬟在外招手。
她出去片刻又返回来,对程念道:“姑奶奶,刚才伺候三老爷的丫鬟春凤来传三老爷的话。三老爷说,请平少爷用完晚饭,到他那去坐坐。”
程念点头替肖平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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