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绍珠出殡的这日天气到怪,清晨时雾里还带着昨夜未尽的雨,可刚过七点,就艳阳高照不似冬日。
南殊帮贺绍卿处理丧葬事务,顺带着与南彻悄悄通气。本想将两个伤员都安排到送葬队伍里离开租界,可没成想,却得到其中一员已经病故的消息。
但如今可没有多余的时间伤心,她即刻改了安排,只给活着的那人寻了个哭丧的活儿,跟在队里。
南殊从车上下来,头上斜斜别着一顶礼帽半遮住杏眼。黑色旗袍的衣角与袖口,皆嵌着一条细细的素白滚边,同色披肩上的皮毛在风口下泛着银光。
不经意间扫到那人,只见他一路低垂着头过来,麻衣半遮了面,也没人注意。虽然脚步还有些瘸,却刚好融进哭声与鼓点之中。
贺绍卿面色死寂地扶于棺侧,眼神只在南殊身上落了一瞬,便又转向前方。
棺木行至眼前,南殊便将双手持包置于身前,低头致哀。
直到眼前的脚步从密集到稀疏,她刚想抬头,却被身后骤然传来的拉力扯了一个踉跄。
那人强行转过她的身子,南殊奋力想要挣脱,却被两只手毫不留情地钳住胳膊,全然动弹不得。
“你怎么在这?”质问的声音自头顶砸下。
这时她才看清楚眼前人的模样,纵使被他牢牢控制,还是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襟靠近半步。
“你怎么也在?”她皱起眉头话音刚落,身后便猝不及防地传来一声枪响。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玻璃碎片炸到脚边时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那黑影一把拉到身后。
背脊猛地撞上灵车冰冷的铁壁,疼得发颤,耳边只余男人短促的呵斥:“别动!”
沈承昱不知打哪掏出把手枪,对着于二人最近的杀手就是一枪。那人应声倒地,碎裂的白花翻飞于风里。也不恋战,即刻回身将南殊护在身下。
她在枪响之时惊诧一瞬,却又很快回过神,躲在沈承昱的怀中向灵车后面躲去。
身后的车窗不断碎裂,顺着他的肩膀滑下,南殊极力克制住身体的颤抖,闭眼反手扯下披肩覆在二人面前,借白幡与黑布的遮掩,将两人半藏于车影之下。
直到短促的枪声散尽,她才喘着粗气张开眼,脸上血色全无。
手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抬头顺着面前起伏的胸膛攀上那人的脸,张嘴却先被那一抹刺目的红惊失了声。
血顺着他挺直的喉结流下,滴在地上那片尖锐的碎玻璃上。
南殊抓着他的衣领扑上前,死死按住沈承昱颈间的伤口,温热间米白的丝绒手套上立刻渗出一片殷红。
沈承昱见她眼底的颤动,气瞬间消了大半,拂住她腕间的跳动轻声安抚:“没事,南殊,没事。”
南殊没理会他的话,反而按得更紧。上下动了动喉咙,半晌也没挤出话来。
直到面前的黑幡被人掀起,惨白的光线刺入眼睛,她才猛然转头,对上贺绍卿那张阴鸷的脸。
一瞬间,她只觉得他眼底的阴影,比方才灵幡下的影子更深。那目光从沈承昱颈间的血迹一路移到她脸上,带着说不清的怨毒与讥讽。
她警觉地扶上沈承昱的胸口,与他靠得更近了些,像只护崽的母狼一般将眼神狠狠逼在贺绍卿身上。
“褚南殊。”他低低笑了声,提起裤脚半蹲于二人面前。
目光从南殊的裙边一寸寸探上她的腰间,最终落在她锋锐的下颌。伸手想去触碰,却被她猛地推开。
贺绍卿低下头,擦过被她触碰过的那一寸皮肤,没恼,只沉声问:“你带着你丈夫,来砸我的场子?”
刚才的混乱里,沈承昱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他那一枪开得不带一丝犹豫,显然是知道来人的身份为何,否则他不会贸然动火。
南殊那个时候便明白,这件事与沈承昱脱不了干系。
但她没答话,只静静垂下眸去。毕竟自己丈夫做下的事,再难也得背着。
贺绍卿见状,便试探性地再次伸出手。却还没落在南殊身上,被沈承昱一把制住。
沈承昱强忍着肩头撕裂的疼,推住那条于南殊面前冒犯的手臂,冷声道:“贺先生,请您自重。”
没成想贺绍卿原本自嘲的笑,在听见这句话后骤然上涌,尽数化成了凶光。
他一把抓起沈承昱血迹斑斑的领口,将他整个人从南殊怀中拔起。
“你太卑鄙了!竟然利用她对你的信任,闹到我妹妹的葬礼上!”贺绍卿的青筋暴起,怒火灼烧了眼。
“你误会了!”面对眼前的已然有些失去理智的人,南殊没有片刻犹豫便上前拉扯。
但贺绍卿根本不听她的解释,撇开南殊的手,死死抓住沈承昱的衣领不放。气息近得,试图将字字句句都压在他的脸上:“沈先生,您说,什么是误会?”
垂头看了眼这一地狼藉,愤恨地合上双眼,刹那间一拳打在沈承昱脸上。
南殊的瞳孔骤缩,拼尽全力上前欲要将他推开。可手还没等落到贺绍卿身上,他整个人便先向后仰去。
褚南峤不知何时出现在三人身侧,只扣住贺绍卿的肩膀便将他扯远。
他提在另一只手中的枪还带着未尽的硝味,声音却冷冽如霜:“绍卿哥,您这是做什么呢?”
贺绍卿的动作将在原地,眼中的暴戾也随之被硬生生压下一寸。
南殊抬眸对上弟弟的眼,那一瞬,心口压着的气便松了。
风声猎猎,她指尖仍沾着沈承昱的血,却在褚南峤的注视下,短暂生出一丝久违的心安。
本想去沈承昱嘴角新添的伤口,可脑中的场景却在转头的一瞬间串联起来。
她回头看了眼褚南峤的手中的枪,又看向身侧莫名在场沈,那两日二人走进书房关起门来时的场景历历在目。
他不让她出席葬礼,果然不只是吃醋那么简单。
可人命关天,南殊来不及细想,只从手包中掏出帕子,轻轻擦拭过沈承昱微微渗血的嘴角。随后按在他的颈上,心疼溢于言表。
沈承昱靠在车身上,气息断续,颈间的血还在缓缓渗出。按住那只牢牢护在他颈侧的手,顺手拢过南殊鬓间的碎发,虚弱道:“别担心,我没事。”
南殊看他这副模样,瞬间湿了眼眶。
“怎么哭了?”沈承昱蹙眉,那泪还没来得及落下,他便急着按上了南殊纤长的睫,低低咳了一声才道,“出现这种事情,谁都会失了分寸。我想方才,贺先生也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怪他。”
说罢,目光便于不经意间扫过贺绍卿的脸。
南殊丝毫没有察觉,只顾着看他。看他脸上那缓慢浮现出的,虚弱又温吞的笑,心口钝痛不已。
都到了这种地步,他竟还在替伤他的人开脱。
此刻在褚南殊眼里,这世上便再也没有第二个比沈承昱更加善良无辜的人。
“你!少在她面前装模作样!”贺绍卿对着沈承昱怒吼一声,声音里还掺杂着褚南峤意味深长的笑。
南殊骤然回过头去,泪珠带出心底的愤恨与怨怼,一并飞溅到贺绍卿身上。
他气得咬牙切齿,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在抬头时刻意避开南殊的眼:“我想诸位,理应给我一个交代。”
周围宾客的吵闹声在这一刻向后退去,四人周围好似骤然形成一道寂静的屏障。
褚南峤再度拍上贺绍卿的肩,“啪”一声便将这无用的静默打碎。
“绍卿哥,我们先把这礼行完,再谈其它。”
也不管贺绍卿是什么意愿,就按住他的肩膀强行把他带离了二人身旁。
原本沈承昱还愣在原地,南殊却瞧见了贺绍卿在转身时看向自己的眼神,里面的怨怼好似要将她生生剖开一般。
见褚南峤顺利把人按走,连忙拽起沈承昱的胳膊就跑。
临走前还不忘瞧了眼混在哭丧队伍里的那个伤员,眼神示意他继续跟着往前走。
送南殊来的司机就在不远处等着,她看见便紧着往车里钻,却没想到被巡捕拦在了路口。
这边出了事故,巡捕照例拦车。南殊脑中闪过无数道说辞,欲要开口,沈承昱便已从西服内袋里掏出了褚南峤提前准备好的通行证递送上前。
这下叫她更加确信,今日的局面就是二人一手造成。他们肯定是密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把她蒙在鼓里。
一路开回沈公馆,女佣原本上前有话要说,却被沈承昱前襟上的血吓得低下了头,抬起脚出去请大夫。
“陈秘书没打电话回来?”他开口拦住了姑娘的去路。
“有。”女佣站住脚步,却还是有些慌乱地搓着衣角,“他问您今日的办公时间。”
沈承昱看了眼厅中的立式钟,略微思索,刚要答话,就被南殊抢先一步。
“沈先生今天去不了外交署了,叫他回来吧。”不容置喙地说完,就强把沈承昱扶上了楼。
“我真的没事。”趁南殊去拿碘酒的功夫,他便自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怎么没事?”她一手夹着棉球,一手毫不留情地将沈承昱推倒在沙发上,“脖子都冒血了,还没事呢。”
他本想辩驳,却在药水涂上来时疼得禁了声。
南殊察觉到他的动作,忙屏住呼吸悬起手腕,生怕给他的伤口雪上加霜。
涂过药后仍不放心,便扶住沙发的靠背探过头去看。那道玻璃划出的细细伤口早已止了血,如今只剩一道痕迹留在颈侧。
“好在割得不深。”南殊嘟起嘴,合上碘酒的玻璃盖子,垂眸嗔声道,“不然都没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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