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班主跪下,班子里人其他孩子也诚惶诚恐地扑倒。
“爹!”李猎忍不住跑下座位,绕过中间的桌子扑到李可为的膝上。
李可为神情微凝,最终笑着抱起李猎,把她放在膝头上。
洪家燕跪在地上,声音平稳:“回老爷,黑鱼这小子是龙山所人,他从前是那边一个小寺里方丈的弟子,小人带着班子在那个村子唱戏。”
她的喉头微哽:“龙山所遭了倭患,小人看黑鱼一个半大孩子可怜,便把他收到班子里。”
女人重重磕头:“小人所说一切都属实,万万不敢欺瞒老爷!”
看似是替黑小子解释身世,也给自己洗脱拐带孩子的污名,洪家燕紧张得心尖一揪一揪地疼,指尖颤抖得发麻。
昨夜虽然宿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可因为褥子和床舒舒服服的,孩子们都睡得很好,哪怕是敏感的阿秃和早慧的癞疙金也慢慢睡得打鼾。
只有洪家燕,辗转反侧,咬着指甲睡不着,可她也不敢起身,怕屋外的人进来询问,刚刚有下人来通知他们,说府上的老爷明天请班子里的人去唱戏。
洪家燕是个女人,做的是不入流的行当,还带着这么些个累赘似的孩子,只有识趣些,脑子灵光些,才能这么多年摔摔打打地勉强度日。
洪家燕很爱惜她的手,布袋戏做的就是手上功夫,她还惯常唱唐僧的戏,文手的手上小动作最多,怕年纪大,戏唱多了伤手,洪家燕还时常给自个儿那个手按摩搽药油。
可此刻,她的手被自己啃得显出了印儿,深深的牙印里泛出深红血液的颜色。
她拼命地想,到底是哪里不对,以总督府的势力,哪怕班子隔壁是那种人家又如何。
若府上宽容些,大可悄悄地把小姐接走,若狠心些,先带走小姐之后把两家的门闭上,派人守住,再给他们这些人安上几个罪名,随意就能把小姐开脱出去。
怎么偏偏当时就急着把他们拿下,非要一同带回府,惹得旁人侧目,还有那叫可心的丫鬟,一举一动都有威胁敲打的意味在,到底是何用意?
越想,洪家燕的心越惊,她这么侧躺在床上,好像有蛇顺着背蜿蜒而上,凉凉的触感让她的汗毛全炸起来,又好似有什么动物伏在她的耳畔,鼻息沉重地吹打在洪家燕的颈侧。
缩起脚趾,想法在脑中不停地打转,那莫妈妈说隔壁人家是暗门子,哪里是真话,怕不是在试探她,那后来当着左邻右舍的面把班子里所有人都带走,这又是在试探谁?
什么人会让总督府里的人这样忌惮,哪怕错抓也不肯放过?
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响,洪家燕猛地翻身坐起来,哆哆嗦嗦地把手放在膝上。
倭寇!巷子里有人通倭!
脸埋进并起的膝盖里,洪家燕从嗓子里挤出似哭似喜的咆哮,她知道明天该怎么说了。
此刻,她把头紧紧地贴在地上,冷汗浸满全身,心里打鼓,祈求自己想的这番说辞能有用。
黑小子把八戒的布偶放在膝盖上,瘦巴的身子夹住它,也学着洪家燕的样子下跪,他还膝行几步慢慢贴近他的师傅,身子不停地打着哆嗦。
李可为的表情并不好看,压下眼睫凝视着他们,班子的人跪满了半个园子,瘦巴巴的孩子们看得让人揪心,他轻轻拍打着怀里有些茫然和害怕的女儿的背,目光在低眉的莫妈妈身上打个转。
许先生面上也没了笑,他神色冷淡,表情几度变换,最终叹了一口气,李可为听到这声叹息,慢慢有了动作。
“好了,起来吧。”
李可为语气放缓:“你一个人带着这些孩子不容易,你叫黑鱼是不是?”
他看向黑小子,后者在洪家燕的动作暗示下,慢慢抬起头,缩着脖子看李可为,声音细弱蚊蝇:“回老爷的话,小子是叫做黑鱼。”
“洪班主,本官问你的问题你要如实回答,黑鱼是否还是僧户?”早在接见班子前,李可为就找白术问清楚当日的事,心中有所成算。
本朝自太祖时起,对户籍就有严格的规定,其中僧籍的和尚是万万不可去唱戏的。
洪家燕动作微僵,黑小子脸色惨白地抱着八戒的布偶,细听还能听见他牙齿“哒哒哒”磕碰的声音。
“回老爷,黑鱼他。他确实是,”洪家燕一咬牙,如实说,“小人没本事,也担心黑鱼一个小孩子遭不住,才壮着胆子把他带走的,还请老爷恕罪!”
龙山所当年虽遭了倭患,人死地还在,朝廷还要从这里收税征粮,哪里允许这一块地空着,马上命地方迁人过去。
黑鱼是本地户籍 ,还是僧籍,本来是要留在龙山所的,可他当年不过三四岁,师傅也死在那场倭患里,哪里有人有这个心去照顾他这个小孩子?
李可为听完又不说话了,许先生今日也格外安静,半个字没吐,李猎抓着老爹的袖子转啊转,眼珠子滚溜溜地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半晌,李可为终于说道:“黑鱼的事本官自有安排,你这班子里其他孩子的情况也速速报上来,不可遗漏半字!”
捻着自己的胡须,李可为冲赖管家摆手:"先带着他们下去歇息,你把事情都打理好!"
悄悄松下绷紧的肩膀,洪家燕不动声色地吐了一口气,她知道事情算完了,最后磕了一个头,拽着还在发懵的黑小子站起身,后头的阿秃也机灵地拉着左右的师兄弟站起来。
莫妈妈终于抬起眼睛,恭敬地问道:“老爷,那用饭是前院大厨房一道安排还是我们后头做好了送过去?”
“后头安排吧,到底是请来唱戏给猎儿听的是不是?”李可为抱着女儿起身,李猎伏在父亲的肩膀上,笑眯眯地说:“那我明日也要听!爹还要陪我!”
目送着父女两个走远,洪家燕这才算真真正正放松下来,李可为肯定了莫妈妈的说辞,班子里的人暂时可以安生了。
定海县阳光正好,秋风卷来味道咸腥却让百姓平静,似被火燎过的云极低地压着,大雨马上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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