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叩着青砖,一行人牵马行在巴陵县的官道上。
夕阳近黄昏,街上行人却仍是摩肩擦踵,车马络绎不绝。卤煮的咸香从西边的坊肆中飘出,到对街的饮子坊里头,抱着花茶果饮的清香,在街间飘荡。
仆从跑到街边的药堂里头问路,其余人便将马散开,停在街边,张望着四周。
李猎转动手腕,松了松袖口,沈月荣离她近,也扶着雀啾啾扭脚,她侧首贴近,两人的面衣碰到一起:“我先前没问,小四她那县令老爷舅舅,真朝你伸手了?”
“嗯,他在定海待的够久了,早想往上升一升。”
定海县有两尊大佛,浙闽总督,浙江巡抚,底下还有盘根错杂的大小宗族,当地民风淳朴剽悍,不论男女老少,真被惹火上头,对面牵了头牛也要上去碰一碰。在这当县令是上下为难,若能做出政绩,自然是不难往上走,可——“哼,他拍我爹马腿的时候,可没想着日后怎么办。”沈月荣冷哼一声。
这位钟县令带着亲眷来的时候,叫她们好生稀奇了一番,带着老母幼妹,却将妻小留在老家,是个真真的怪人。不过仅几日后,沈月荣就晓得他是何等心思了。
她和李猎从军中出来,刚准备回县主府歇息,在城门口被县主身边的老嬷嬷喊住,时至今日,沈月荣还记得在表妹面前火烧脸蛋的窘迫,那嬷嬷也臊得不行,拉着沈月荣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说:“小姐,县主说今儿回沈家去,咳咳,有新人进府了。”
沈月荣那时年龄尚小,只十岁出头,远远不及现在温和,闻言眉头一竖:“什么姨娘,好大的架子,还叫我亲自去迎不成!”
“这,进了两个……”
沈月荣冷笑一声:“二十个也别想叫我去!”
老嬷嬷耻于出口,但见沈月荣实在没懂,只好将声音再压:“第二个在肚子里头……是那新来县令的亲妹,已有两个月了……”
霎时,沈月荣觉着一股热气从头涌向脚底,整个人都要蒸熟了,她咬牙:“可笑!”
撩开面衣透气,沈月荣冷嗤一声,如今想来还是气得紧:“他想扒着我爹,没想到我爹不要他走了,以为沈大人好相与么,自作自受!”
她转眼看向李猎:“你真答应了,他可不是什么好人,万一留下什么——”
“我既无关系,也无贤名,即便应下,又能帮他什么?有心无力,只心里盼着钟老爷能官运亨通。”李猎扯了扯嘴角,眼中一片凉薄。
二人正交谈间,不远处突然响起嘈杂声,其中一人的高嗓门很耳熟,正是总督府的十几位仆从之一。
“你做什么!”
“伤了我家弟兄,赔钱!”
李猎与沈月荣对视一眼,把缰绳交到她手上,自己挤开人群到前头去。
只见一不及马高的瘦个子扯住仆从手里的缰绳,往一边拽去,另有一高胖浑似肉丸的男人揪住仆从的前襟,挥拳欲打!
只不过随李猎出来的都是侍卫里头一等一的好手,哪里能任人捶打,他抬手劈开男人拽住他前襟的拳头,闪身躲过这一下。
总督府其他人也挤进来,瞪着眼怒喝:“做什么!”
“你们的马,踢伤了我兄弟,光天化日,我们可都见着了,赔不赔钱?今个儿不拿出银子来,你别想走!”
“分明是你们的人先拍了马的屁股,它才受惊的!而且他站得好好的,哪里像是被马踢伤了?”
两边掰扯不清,来来回回拉扯间就要动起手来——李猎冷眼看着找麻烦的几人,心中盘算,到底是有人有意为之,还是真的地痞流氓?
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李猎听着,渐渐眯起眼。
“诶诶诶,撒手!谁敢在官道上动手!”身穿石青色短打的捕快们分开人群,架住两边。
差点上头的仆从们回味过来,捏着拳头退至李猎身边:“小姐,这几人没有底子。”
李猎微不可见地点头:“不用问路了。”
果然,为首的捕快径直向李猎走来,上下打量她:“你是他们什么人?”
“这是我们主人家,”仆从拦在李猎身前,“若要对簿公堂,直去县衙便是了!”
捕快不答,反而琢磨:“听你们口音,是外地来的吧?”
身旁胆子稍大的百姓扯了扯李猎,低声道:“他们可不好惹!”
捕快瞪那人一眼,怒斥:“编排什么?还不家去?你们也想——”
凶神恶煞的捕快端起胳膊,粗胖的手指环绕周围一圈:“你们也想到府衙里走一遭?”
周围的百姓低低嘘声,没一会儿便散开,只扭头往这边看。
“走吧,外乡人。”捕快扶着身侧的刀,嬉笑道,“怎得到了别的地盘,还不夹起尾巴?”
见人群散开,沈月荣牵着两匹马靠近,“哒哒哒”二十来匹马围成里外三圈,喷出的热气将捕快的脸都吹僵了。
看着这黑压压一片,他后知后觉,这一家,好似家大业大过了头。
李猎上前一步,催促:“不是说要去县衙?”
“走……走吧。”
于是街上便出现这样的奇景,几名捕快走在最前头,中间是几个畏手畏脚,远近闻名的地痞流氓,最后是牵着马的李猎一行人。
“牛三哥,他们瞧上去不好惹啊——”无赖里头有人打起退堂鼓。
“几个外乡人,牛三哥何须怕他们!里头还有几个女人,你们瞧见没有?娘们都是鼠胆,哪里不好要银钱?”
牛三重重喷出一口气,咧着嘴笑起来:“是了,几个娘们……”
“老爷——”
黄康正翘脚在桌边打瞌睡,被这声嘶力竭的一喊吓一哆嗦,差点从椅子滑到地上,他一抹下巴,怒喝:“嘴里歇了一百个鬼!鬼哭狼嚎什么!”
他的贴身小厮苦巴巴地站在门边:“老爷,不好了,假牛惹了真马,又找上门来。”
“牛三惹了一伙子外乡人,二十来个,个个骑着高马,主人家是两个小姐,光看着便不好相与。老爷,他们快到县衙了,怕是待会儿就差人禀告您去升堂。”
黄康转动滚圆的身体,叫小厮帮他穿上官袍,长吁短叹:“我这黄父母,做的却是老黄牛的活计。”
他身宽体胖,多走几步便气喘如牛,又极好面子,不想叫人见到黄县令不甚体面的模样,便差使小厮,将府衙团团围住,提前到公堂里头去,顺便听一听来人的纠纷。
“牛爷估摸着是讹钱去了,只是太假模假样,就是眼睛长在屁股窝里也看得明白,但咱们王班头一上来就将溺桶扣在那外乡人脑袋上,这下好了,自个儿嚼到屎了。”
小厮说的实在是不堪入耳,黄康滚动的身体停住,瞪了这幸灾乐祸的人一眼,骂道:“胡说八道!该叫人打肿你的嘴才是!”
见黄康只是嘴上说说,面上并无怒色,小厮眼珠一转,点头哈腰地笑,轻轻给了自己嘴巴两下:“谢老爷的赏!”
黄康摇头,笑骂:“哼,还待在府上做什么?到街上猴班里头认兄弟去!”
言语间已行至大堂后门,黄康拿出帕子拭去额头的汗珠,低头抚弄身上的官袍,又扶了扶官帽,他严肃神色,挺着肚子进到公堂。
“威——武——”
杀威棍震鼓般敲打,乌泱泱一片人挤入公堂中,众人行礼后,王班头青着脸带人混入皂隶后,嘴巴像蚌壳一样闭得紧紧的。
李猎这边,最先与那牛爷发生冲突人站出来,他直指抢他缰绳的人,扬声道:“大人,小民牵马停在街边,此人从后拍打马臀,惊了马,马没踹住,他却一头栽倒在地,待他的同伙来了又一溜爬起来,叫小民赔偿钱财。”
寒香下颌微抬,也道:“我们愿出银钱,请此人去医馆,叫大夫诊诊脉,倘若真伤了筋骨,可照药钱十价赔偿!”
眼下赶紧处理完这事才是要紧的,讹钱是小事,她们眼下更迫切地想知道吴大娘途径巴陵县没有,她没有马匹,又没走水路,按理来说没有她们脚程快。可吴大娘出城后,当日李猎便带人追出去,这一路上几乎所有的县衙都说没见着此人,直到上一程的扬州府,才发现吴大娘的曾在此地县衙勾画盖章路引的痕迹。
她们只得继续沿着路找,直到前往武昌府的必经之路,巴陵县。
李猎掏出路引,递交给堂下皂隶,皂隶瞥她两眼,没多翻看,直接交由黄康。
黄康扶着肚子,将它推到一边,接过路引漫不经心地打开,往下一扫。
“嘶——”他这一声冷气声抽得极大,惹得堂下众人忍不住抬头去瞄这位县令老爷的神色。
牛三及手下若干小弟隐隐觉察出几分不对,又不甘于放过这群外乡人——这可是他的地盘!
而且,能给十倍的药钱,必定是不差银钱的,漏他两个子又怎的?
“不成!我这弟兄自幼身子骨就差,见了大夫如同见了鬼般,你们这是故意害人!”牛三眼珠一瞪,胡搅蛮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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