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斜照,庭院中新栽的雪松挺立。
澹台霜审视着树姿,余光瞥见廊下阴影中的轮椅。
砾守戴着厚手套,接过侍从奉上的茶盏。
他推动轮椅,薄纱帏帽随风轻动,将茶盏递向她。
一阵风过,他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一滴滚烫的茶水溅落在羊皮手套上,他却毫无反应,依旧稳稳举着茶盏,目光空洞地落在她身前的地面上。
澹台霜没有接茶。
她的目光穿透帏帽轻纱,钉在他那只手上。那细微的颤抖,那滴落的茶水,那麻木不仁的反应——这些细节如烙铁烫进她的脑海。
这不是守礼,是自残。
他在用这层层束缚,切割自己与她的联系。
一股混杂愤怒与恐慌的剧痛攫住她的心脏,比当年被挑断手脚筋更甚。她此刻才真正明白,她那句“自断了传承”于他而言,不是拒绝,而是对他血脉的死刑判决。
夜深,书房孤灯如豆。
砾守未眠,素白中衣整齐,坐在窄榻边。大红锦被叠放榻尾,如冰冷界碑。
他手持经卷,目光空洞,指尖无意识摩挲心口位置。
门被无声推开。
澹台玄色寝衣融于黑暗,唯有一双眸子在烛光下亮得惊人。
砾守身体一僵,迅速低头避视,手指抓紧经卷,指节泛白。
她反手关门,步履沉稳走近。每步都踏在他紧绷的心弦上。
“抬头。”她的声音不高,却不容置疑。
砾守挣扎片刻,缓缓抬头。烛光下脸色苍白,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平静。
澹台霜俯身。
砾守闭目等待审判,却只感到一只微凉稳定的手覆盖在他手背上。
另一只手探向他中衣领口。
他猛地睁眼,惊惶羞耻。
想挣扎,那手却传递着不容抗拒的坚定。
她指尖灵巧稳定,一颗颗解开盘扣。
微凉空气涌入,光洁锁骨胸膛暴露在烛光下。
砾守身体僵硬如石,闭目颤抖。
暴露了……这带着“原罪”烙印的身体……
衣襟拨开,左心口淡金色图腾烙印在澹台霜手指触摸时,静静流转微光。
她目光如刻刀,描摹每一条纹路。
眼神专注近乎神圣,翻涌痛楚、悔恨、怜惜与确认。
然后,她沉重单膝点地,跪在窄榻前。
滚烫的唇极其轻柔又无比坚定地印在烙印中心!
唇下肌肤温热,纹路清晰,生命搏动真实鲜活。
她紧闭双眼,一滴滚烫液体夺眶而出,砸落烙印边缘肌肤。
砾守浑身剧震!
那温软触感,那滴泪水的灼痛,混合烙印传递的温度湿意,瞬间摧毁所有自筑冰墙!
巨大酸楚和灭顶委屈,排山倒海冲垮理智!
“呃啊……”
破碎呜咽从齿关溢出,他再支撑不住,向前倾倒,额头重重抵在她肩头。绝望、自我厌弃、爱恋与委屈如决堤洪水汹涌而出。他攥紧她肩头寝衣,指节青白,身体剧烈颤抖如破碎孤舟。
“…对…不起…”泣血哽咽从肩窝闷闷传出,“…我的…血脉…我不…”
“闭嘴,”澹台霜声音沙哑强硬。
单手环住他颤抖肩背,手指点在他唇上,阻止自我否定。
她目光越过他肩头,望向虚空,仿佛回到废土黑林边缘。
声音低沉清晰,字字灵魂碾磨而出:“当年,你以骨赠我,欲换我生路,自赴死途。”
指尖怜惜抚过烙印温润纹路,感受生命搏动。
“今日,”目光落回怀中颤抖的人,眸中惊涛骇浪沉淀为磐石坚定与近乎温柔的偏执,“我要它暖着——”
唇再次轻印淡金烙印,如烙永恒誓言,声轻叹重:“我要,活着的你。”
皇家天坛祈雨祭祀大典,肃穆庄严。
天坛高耸,汉白玉阶映衬春光。
皇家仪仗森严,旌旗蔽日,香火缭绕。女帝衮服冕旒,率众登坛告祭。
澹台霜玄色亲王妻主祭服,身姿挺拔如刃,行于御阶侧。砾守亲王坐明黄锦缎肩舆上,由四宫人抬着紧随。鲛绡帏帽垂纱遮面,素白祭服严实,只露一双戴薄羊皮手套的手安静交叠腿上。
祭礼繁复冗长。
颂祝声浑厚,礼乐庄重,燎炉中火焰吞吐,发出噼啪轻响。
澹台霜身姿笔挺,行走于御阶之侧,目光却如最警惕的头狼,习惯性地扫视着这片神圣之地的每一个角落——这是废土求生岁月刻入她骨髓的本能。
她的视线掠过那尊矗立于坛心、承受香火供奉的巨大青铜鼎。
鼎身古朴,三足鼎立,其上覆着岁月沉淀的暗绿铜锈。她的目光本已移开,却又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猛地拉回,精准地落在那厚重鼎足的根部。
并非光滑的表面,而是铸满了极其古老深邃的阴刻纹路。
初看,似是祭祀礼器上常见的云雷纹或某种简化兽面,充满洪荒气息。
朝臣与宗室们显然早已司空见惯,无人投以多余注目。
但澹台霜的瞳孔却微微收缩了一下。
她的记忆力与洞察力是在生死边缘被磨砺成刀的。只需一瞥,那纹路的走向、那线条间某种内在的韵律,便在她脑中自动与她指尖曾反复描摹、唇瓣曾虔诚触碰过的触感——砾守心口那伴生玉骨的烙印——飞速比对。
不是形似,是神似!
是那种核心架构惊人的一致性!
如同同一棵古老巨树的不同分枝,虽形态略有演化差异,但其内在的脉络、枝干的伸展方式,同出一源!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旋即被更强大的冷静压下。不可能只是巧合。
她不动声色,目光看似平静地巡弋,实则已化作最精密的探针。
她的视线状若无意地扫过支撑着祭坛穹顶的蟠龙石柱。目光下沉,落在巨大的莲花柱础上——那里,同样雕刻着繁复的守护符文,其中心区域的构图,尤其是能量汇聚般的螺旋节点,与鼎足纹路的核心,与她铭记于心的那个烙印,共享着同一种古老而神秘的“语法”!
她的呼吸稍稍屏住。
视线继续移动,落在脚下。
环绕核心祭台区域的,是数十块巨大的青石板,每块石板边缘都镶嵌着金属包边,上面锤揲出的连续图案……
她的脚步极缓地移动,调整着角度。
阳光掠过金属凹凸的表面,刹那间,某段纹饰的反光刺入她眼中——那一段曲折的走向,那一个戛然而止又再次生发的钩纹,几乎与砾守烙印图腾中象征“血脉绵延”的枝状纹路,一模一样!
一处处细节,如同散落的拼图.
在她超绝的五感与头脑中飞速汇聚、严丝合缝地对接!
鼎足、柱础、地嵌……这遍布天坛核心区域、被视为与天地沟通最神圣的古老符号体系,其最根本的构成法则,竟都与阿存心口那被他自己、被这世道视作“罪恶之源”的男皇血脉伴生烙印,有着无可辩驳的、千丝万缕的同源关联!
它们绝非各自独立产生。
而是源自同一个更为古老、或许早已湮没于时光长河的源头!
这个结论如同无声却威力无匹的精神冲击,狠狠撞入她的识海!
让她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滞了一瞬!
她猛地侧首,目光如冷电,穿透那顶碍事的鲛绡帏帽,死死锁定肩舆上那个低垂着头、对这一切浑然未觉、依旧沉溺在自我审判中的身影。
这片土地奉若神明、用以沟通天地祖先的最高图腾……
竟与他血脉中那被视为“原罪”的烙印,系出同源?!
无声惊雷心中炸响。
她侧首,目光穿透帏帽轻纱,落肩舆上那包裹如精致祭品的身影。
他低垂着头,对周遭浑然未觉,沉溺于“原罪”的囚笼。
祭祀结束,在回府的路上,她一路凝视、若有所思的样子让砾守越发紧张。
夜,亲王府暖阁炭盆驱寒。
澹台霜屏退侍从。
砾守卸下沉重祭服帏帽,只着素软棉袍坐窗边软榻,无意识摩挲书册,目光无焦落烛火上。
空气弥漫沐浴后药草清香和他身上沉寂。
澹台霜端温热的安神茶走来,放他身侧小几,于对面锦凳坐下。
“今日祭坛青铜纹路,”她开门见山,目光如炬直视他骤然抬起茫然惊惶的眼睛,“与你心口烙印很像。”
笃定陈述。
砾守握书卷的手指猛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失了血色。
茫然迅速被惊愕、恐惧的本能取代。
祭坛纹路?与他烙印很像?怎么可能!
“我……不知……”他声音干涩,想退缩。
澹台霜不容他逃避。目光锐利澄澈,身体微前倾,语气冷静含力量。
“砾守。”唤他名字。
“我家传有口宝刀,命‘断岳’。先祖用废土深处的星陨寒铁所铸,锋锐无匹,饮血无数。曾斩凶兽,亦曾屠戮无辜。”
砾守怔住,心跳加速。
“后来,此刀落入疯魔仇敌之手。他以之虐杀妇孺,屠戮村庄,犯滔天罪孽。”
声音平静冰冷,“再后来,刀被我夺回。”
她目光锐利如锋,直指核心。
“你说,是那刀噬血成性,罪孽深重?还是握刀之人的手,早已被贪婪暴虐浸透?”
暖阁烛火猛跳,爆开灯花。
砾守呼吸骤停!
呆呆看向她眼中洞悉的澄澈与冰冷下的灼热。
字字如重锤,砸向“血脉原罪”牢笼!
是刃噬血,还是握刀的手染孽?
是图腾纹路血脉本身含罪,还是利用扭曲赋予罪恶名的人心?
他那伴生玉骨烙印,与神圣祭坛同源。
曾用来隔绝毒瘴,以命换命,护她周全。本身,何罪之有?
所谓“男尊时代”罪恶,是时代法则扭曲?
是掌握力量之人堕落?还是他那从未谋面先祖,个体选择沉沦?
他自己呢?他从未想用这力量伤害任何人!
只想靠近她,守护她,哪怕献祭自身!
巨大的混杂着明悟、委屈与释然的洪流,冲垮心中冰封堤坝!
长久压下“原罪”巨石,崩裂!
眼中灰败死寂褪去——
看着眼前以冰冷言语劈开迷雾的女人,看她眉间淡淡旧疤,一种难以言喻,混合着爱恋和感激的勇气,充盈胸腔!
不再犹豫。
微凉颤抖指尖,万分珍重轻抚她微蹙眉间——那道浅浅旧疤。
指尖下肌肤温热真实。
澹台霜身体几不可察微僵。
深潭眸子闪过一丝讶异,却无排斥冷意,只有近乎纵容平静,静静看他。
无声默许,如炽烈火种!
砾守心跳擂鼓撞击耳膜。
闭眼,浓密睫毛剧烈颤抖,低头,近乎虔诚献祭勇气,将温软微凉唇极其轻柔带着无法抑制颤抖,印她眉间旧疤之上!
唇瓣落下瞬间,时间凝固。
万籁俱寂。
无寒冰反噬。无噩梦侵袭恶心战栗。无一丝排斥不适!
唯有唇下肌肤真实令人心安微温。
唯两人之间骤然清晰同频共振擂鼓激烈心跳声!
心跳声鲜活有力——
彻底驱散最后冰封回响,寂静暖阁里,敲响破茧新生序章。
------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