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自嘲地笑了,却因心绪起伏过于波动,气抢到喉管,他掩着衣袖虚咳几声,强行将体内翻涌的不适压下去,“事已至此,我的解释总是苍白。我活不久,最多三年,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世家大族居然跟她这种小老百姓一样,丝毫不避讳生死。
淮娘诧异地瞥了眼他,“你死后我要做女户,还有你家里不能管我,我不守寡。”
女户是无男丁而以女子为户主的民户,淮娘要自立门户。
至于她爹,从他求自己嫁开始,到淮娘给聘礼而他欣然接受结束,淮娘就是一个人了。
至于守寡,不管有没有女户身份,淮娘都不愿意。
她见过寡妇,她们有的看着像活人,其实心已经死了;有的看着是死人,其实血还是热的,眼里都有一捧火。淮娘不愿每天盛着一肚子火过日子,更不愿心跟着别人去死。
“好。”
他到底没忍住,偏头捂着胸口大口呼气,时不时咳嗽两声,声音都很低,不知道是身体没法大声咳嗽,还是大户人家必须压低声量。
淮娘常听的咳嗽来自她爹,她爹一旦咳起来,恨不能把天震下来。
待他平复好气息,男人看向淮娘,气血上涌带来的面色红润倒是让淮娘忽然意识到,她白得的便宜夫婿是美名远播江南的探花郎。
据说他是新帝的伴读来着,要是没这场病,她大概只会在某一天听见新任宰辅是从前那个俊俏的探花郎吧。
淮娘问过身边的婶子们,她们都说江家大公子是顶顶好的人物,长得好事也办得好,前年他上书的税收政策叫她们这些田间地头的小老百姓少交了好些钱。只是激动过后她们都会补一句可惜了。
去岁江家大公子外放,路上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被皇帝免了一切事务,留在京师养病后,便没有一丝关于他的消息流出。
直到江家找上门……淮娘对这位公子原有一些敬重的,现在也只剩无话可说了。
他是一个要死的废人了,可他又害得她没有选择的机会嫁了过来。可恨还是可怜?淮娘只好叹气。
“你是江家公子?”
“叫你失望了,”他故作轻松道,浅褐色的眼珠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淮娘,“不过我确实是江德昆。”
这还是淮娘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婚书上有他的名字,可她不认字。
“你不失望就行,跟我有什么关系。”淮娘真是搞不懂他这种文化人,什么失望不失望的,她又不在乎,她只在乎一件事,“你是江家人,说出来的话不能不讲信用。你要是不讲信用,我就把你骗人没信用的事传出去,让你们家没脸见人。”
男人哑然,竖起的一身尖刺顿时没了用武之地,又恢复到从前的温文尔雅,颇有种拔剑四顾心茫然之感。
江德昆没忍住轻笑,“好。”
这一笑,倒真有种山花烂漫的意味。
淮娘奇怪看他,正欲问他笑什么,却见那漆盘里放了一个对半劈开的葫芦,里面盛了米汤。她正好有些渴,索性走到江德昆对面的凳子坐下。
发髻下金簪流苏还在晃动,一闪一闪反着烛光,衬得面前女子愈发鲜活明媚。
像是冬日的太阳,只是看见就欢喜。
“诺,还是热的,喝么?”
随意捏着葫芦的手白净却不细腻,腕上一截老旧的红绳,在葫芦柄上系的殷红同心结的对比下显得更加寡淡。
“喝的。”他接过,“米汤不顶饿,我叫人给你做点好克化的点心,或者你有什么想吃的?”
淮娘应了声,“都行。”
话音未落,她又捧着还算温热的米汤喝起来。
江德昆想她大概是真饿了,想了想叫侍女做碗清淡的细面。等他吩咐完侍女回头,见淮娘还捧着那只葫芦瓢,目光认真。
他笑了下,忽又想到大抵所有饿肚子的人都是如此,对待粮食的态度相较于富贵人家而言珍重多了。
他小口抿着淮娘递来的米汤,少见的品出些许甘甜。
“淮娘…”淮娘听见自己的名字下意识抬头,“你为什么叫淮娘呢?”
果然是病久了,连这种问题都问的出口,他颇为懊恼地低下头。
“你不知道我的身份?”
“知道,你是渔家女。”
“我是秦淮河上的渔家女。”
淮娘警告眼前这位眉目染上怜悯的男人,“我没有可怜你,你也不能可怜我。”
被可怜的人都是弱小的人,淮娘没爹没娘了,自认天生地养,愈发认同物竞天择的弱肉强食法则,她不想再当不由自己的弱者了。
“你有想过改名吗?”
淮娘真是搞不懂这个富家公子,却还是耐着性子顺着他起兴的话题回他,“我觉得我的名字很好听,为什么要改?”
江德昆有些哑然,气氛沉默之际,侍女敲响房门,“少爷,少夫人,面食做好了。”
他正准备让她们进来,淮娘却在这时走去开门。淮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伸手接了托盘,两名侍女也没想到她会来开门,双手还握着两端没松,“端着不累?”
“不累、不累,谢少夫人关怀,只是…还是让奴婢们来吧。”淮娘这才想起来这里是江府,有它自己的规矩。
这大概是她们俩的工作,淮娘不好掺和,干脆放了手,任由她们端进去,果然两个婢女明显松了一口气。
她们走后,淮娘对江德昆说,“你们江家规矩可真多。”
见他沉默不语,淮娘也不再多言。再怎么样也是他江家内部的事,跟她何干,还不如吃点面,好歹能填饱自己的肚子。
才刚吃完,对面的人支着桌子起身,“时辰不早了,江某告辞。”他顿了顿,“淮姑娘也早些休息罢。”他向淮娘施了一礼,缓步离去。
门外的侍女见状,给江德昆行完礼后立即收拾了全局,临走前其中一个对另一个道,“柳儿,你引少夫人去耳房,燕儿应当备好水了。”
淮娘透过窗子缝看见江德昆和他小厮的背影,都是瘦高的,却又能一眼分辨出二者。
江德昆的背影跟白日站在门下的样子一样,竹子样,还挺好看。
“少夫人?”被留下的侍女柳儿道,“水备好了,少夫人现下去吗?”
淮娘收回视线,一边活动着僵直的脖颈,一边问,“不摘这些?”她指了指头上的发饰。
“少夫人莫急,奴婢和燕儿会服侍您卸下的,请随奴婢来吧。”
临走时,淮娘回头看了眼自己将要住的屋子,不经意地一瞥,小桌铜镜里,人面模糊不清。
只知她满头金玉琳琅,贵气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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