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马寨的十来年里,程慈总觉得他的师兄和寨子里其他人很不一样,一张永远似笑非笑的脸,眼下那一小片蛾子翅膀样的红斑血一样夺人眼球,小爹们偶尔会在暗地里说师兄一点也不像孩子,动不动就捉弄寨子里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一见到师兄过来就又停了嘴。
不过后来程慈就知道为什么了。
毋夺毋夺,毋要争夺,顶着这个名字的偏生是个睚眦必报欲壑难填的家伙。
在密林间被蛛丝拦下的那一刻程慈就知道是他师兄来了,那蛛丝细如光线,却削铁如泥,正是即便蛊虫也无法咬坏的慈母蛛丝,若他再快半分便会被削掉手脚,而天下间只有师兄手里会有这东西。
即便当初他全程看着师兄炼化出慈母蛛,这么多年来也没能成功复刻,而自从程毋夺叛出师门,他和娘再也没了他的讯息,这时隔多年的重逢,竟然是这种场面。
那三根蛛丝后,一个高挑的男子从林间走出,眼下那片红色蛾翅仍旧鲜红,面上带着三分笑意。
他神情未变,“师弟这些年果真不是浪得虚名啊。”
程慈心下微沉,不自觉紧了紧手指。
“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蛛丝被阳光一照,竟射出金银器物的白光,光线摇晃着斜打在程毋夺下颌,把那双刀刃一般的薄唇映得更加锋锐。
“自然是来见见你了。”程毋夺语带笑意,“这么多年不见,程娘子可还好啊?”
当年寨子里的人就喊程慈的母亲程午衫为程娘子,但那是同辈相称,程毋夺这个被逐出师门的人怎配这样称呼他娘?
“你不配提起我娘。”程慈冷冷道。
程毋夺笑吟吟地摇了下头,“好吧,既然你不喜欢叙旧,那我也不多可怜你了。”
话音刚落,程慈忽觉脑中一痛,下意识要找出蛊虫防范时却发觉自己与虫子们的联系似乎有所减弱,不禁警铃大作——
什么时候中招的?!
空中不知何时从四面八方响起了频率极高的虫子嗡鸣,入耳后程慈只觉目之所及也变得朦胧起来,竟是无端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很久以前,他还在骊州走马寨的事。
……
从记事起,程慈就在走马寨里那间每一寸木头都浸着马味儿的老宅里,呼吸间都好似弥漫着寨子里随处可见的马厩里秸秆和马粪混在一块的气味,在那间老宅里,程慈的母亲倒是亮眼得格格不入。
程娘子的名讳没多少人知道,从她来走马寨的那一天起,寨子里的人都跟着引路的马商喊她程娘子。程娘子姿容艳丽,行事爽快利落,没到半年就把寨里养马的人家都拧成了一股绳,一匹马从生到死被她玩出了花,寨里上下都跟着每年利钱吃得盆满钵满,这样厉害的角色,就算带着两个一大一小拖油瓶,仍凭着那悦耳的笑声勾得寨里的年轻人偷眼看她。
那落了不知多少年灰的老宅在程娘子的拾掇下也泛出点热闹的人味儿来,程慈那些小爹们三天两头地跑来逗他,往他手里塞得吃的玩的往往多得要堆到他师兄屋里。
那时候程毋夺已有十三岁了,和程慈不同,寨里人不太和程毋夺说话,这人总阴沉沉的,一双狭长眼睛从下往上看着人时好似掩着令人不安的东西,眼下那块红斑也生得奇异,像有只蛾子被困死在他眼里,死前挣出来的一小片前翅,又像颗歪歪扭扭的硕大泪滴,总之让人觉得别扭。
不过程慈自小就是程毋夺带大的,对此倒没什么感觉,甚至觉得这红斑让他找得到师兄,也算是个好东西。
每每程娘子外出时,程慈就跟在程毋夺身边,从还不会走路说话,到满寨子乱疯,旁边都有程毋夺陪着,有时程毋夺忙着处理那些瓶瓶罐罐,程慈也待在一旁看着,可以说,程慈的前十年与程毋夺密不可分。
直到十岁,程慈才知道师兄屋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是什么——因为程娘子开始传授他蛊术。
即便是有了蛊术要学,程慈也多是跟着程毋夺修习的,不过程娘子对此不大同意。
“阿慈,每只虫子都有其特别之处,你莫老照着你师兄的学,往后对你们两人都不好。”
那时程慈点着头,心里却不以为意,寻思都是一个师父,和师兄学又如何呢?况且还能借师兄以往的功课应付给娘,分明是一条便利的捷径。
但正是因此,程毋夺偷盗异宝那夜,程娘子本已牵制住他的虫子,程慈的命门却被程毋夺精准击中,使得程毋夺成功逃离,从此再无了踪迹。
每只虫子都有其特别之处,就如每个蛊毒师皆有不可为外人所知的命门,程慈的修炼一路走来完全在程毋夺眼皮底下,更别提这命门所在之处。
右肩处猛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程慈喉中一腥,一口鲜血便涌了上来,思绪也及时拉了回来,再看清眼前事物时竟苦笑了一声。
那么多年了,程毋夺的杀招还是没变,和当年一模一样,只是狠厉了许多。
“阿慈,是我亏欠了你,”程毋夺眼下那片蛾翅微动,神色居然有些不忍,“来世我再还你好了……”
程慈连冷笑的余裕也抽不出,就听得程毋夺带着惋惜的下半句:“但已被我得手过一次,师弟的命门怎么还不换个地方呢?”
右肩被程毋夺的虫子搅碎的伤口抽搐作痛,边缘仍看得见愈合多年的瘢痕残余,鲜血如注,此刻已浸湿了程慈大半衣衫,正如昔年。
蛊毒师修炼路数与寻常修士很是不同,在以特殊的药草锻洗过全身后,他们的师父便会将最适合的蛊虫藏于药丸中让其大量服下,入腹后蛊虫钻出药丸,游遍奇经八脉五脏六腑,将身体改造得更适宜蛊虫寄居。
这些蛊虫每十日便需要更换一批,前期都是将特制的药剂置于鼻下嗅过,一炷香时间体内的虫子便会自行从口中爬出,便是蛊毒师已开始接触其他的蛊虫也是如此,待时机成熟,蛊毒师体内经脉走向逐渐改变,就会在身上某处形成命门,此后要想取出蛊虫便只能从命门经手。
蛊毒师体内养虫,但蛊虫本性贪食,是以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将虫子引出体外安抚,若是命门被毁,经脉异动引致蛊虫暴乱,蛊毒师便只能等待蛊虫反噬钻破躯壳才能让虫子离开体内。至于程毋夺所说的把命门换个地方可以说是天方夜谭,命门被毁的蛊毒师多迅速暴毙,蛊术发展这么多年,程慈可谓是唯一一个活了下来的,哪儿有前例,况且命门由经脉演化而来,若要修改命门便如再造经脉,实在是难如登天。
所以与蛊毒师对战时若想迅速解决,只需找到其命门击毁便可,程毋夺当年便是用这个办法使程娘子不得不放弃围困,如今,程娘子不在此处,离着走马寨更是千山万水,程慈一旦在此命门被毁,便只能暴毙荒野。
他是真心想要杀了程慈,当年未必是,但如今是。
程慈只觉好笑,喉中发出嗬嗬的喘鸣:“师兄……”
“这么多年,你也是脾气见长啊……”
他说这话时仍低着头,身躯也呈现出因疼痛而略微蜷缩的姿态,程毋夺却敛了笑意,语带犹豫:
“你……”
话音未落,一声剑鸣已破风而来,白光闪过,围在程慈四周的蛊虫已被斩成碎块,程毋夺脸色霎时铁青,却也并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地转身便走,前脚刚消失在密林之中,贺行章和宋唐云两人便已赶到,贺行章未有多言朝着程毋夺逃走的方向追去,宋唐云则急忙扶住他。
“你!难道你的命门!?”宋唐云大惊失色,源源不断的灵力便顺着两人接触的地方涌入程慈体内。
程慈强撑着口气,“他没得手,快带我回去……”
说完便两眼一黑,再睁开眼时便到了一间农舍里。
感受着体内略带虚弱的蛊虫气息,程慈勉强松了口气,抬头对上屋内几人的视线时还有些不自在。
“他在蛊术上的天资远超于我,这些年他杳无踪迹,但以他的品性,必然对我心怀恨意,我便想出了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他下意识按了按肩上伤口,“我造了一个假命门,用大半蛊虫挡了程毋夺这一击。”
宋唐云闻言不敢置信地叹了一声,“假命门?”
程慈点点头,没再多说,其他几人也默了片刻,还是贺行章出声询问:
“方才追击途中他中了我一剑,想来并不好过,但他为何会突然在此处伏击你?实在古怪。”
“中了你一剑?在他何处?”程慈忙问。
贺行章顿了顿,似在回忆,“背上。”
“呵,那起码他的大半虫子将来数月都不好过,”程慈冷笑,“至于为什么他忽然现身,这人无利不起早,之前在铜山苑的动作还是大了些,兴许被人发现了端倪,又或许铜山苑本来就和程毋夺有所来往,如果是后者,那我们该考虑的东西可就又变多了。”
ted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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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第99章 蛊毒师的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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