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死一般寂静。
几息后,母亲手中的瓷碗直直朝她飞了过来。
瓷碗转得极快,像和空气擦起了火星。若真被砸中脸,不死也得昏迷几天吧。
傅雾枭的指尖颤了几下,终究还是抬手稳稳接住了碗。
碗身尚有饭菜余温,她将脸埋到碗里,不多时肩膀便耸动起来。
兄嫂这才终于回过神,踉跄朝她跑来。
“不是被免罪了,怎如此狼狈?”嫂嫂的掌心传递着暖意。
傅雾枭放下碗,嘴巴一瘪,神情委屈宛若孩童,“娘亲,我与他和离了。”
“你执意嫁他时,你我的母女情分就已断了。”
“娘亲,我已无处可去。”
“你咎由自取!”傅母凤眼一瞪,拂袖便要赶傅雾枭出门。
一家人急得跺脚,却怎么也劝不住她。这位外人眼中温婉贤良的尚书夫人,实则果决强硬,说一不二。
眼见就要被赶出大门,傅雾枭终于哭着大喊:“娘亲,我有身孕了!”
*
黑云摧压檐角,骤雨砸碎青瓦,沉睡的杏树在狂风中扭曲,抽打在窗上发出凄厉哀鸣。
傅雾枭换了身干净衣裳,刚挽着嫂嫂走到正堂,便听母亲厉喝一声:“跪下!”
“母亲~袅袅她——”
眼见嫂嫂就要求情,傅雾枭飞快拉住她摇了摇头,随后垂眸跪了下来。
“当初为他不惜叛离家族,如今又因何行卑劣构陷之事?”
“万钰儿威胁我。”
“你的性格还能真的被人威胁?”堂内回荡着母亲剜心的冷笑。
傅雾枭抬起头,泛白的嘴唇尚在发颤,“她知道了我们的秘密。”
——“啪!”漫长的死寂后,祖母手中的翡翠佛串碎落一地。
*
当年四月,德高望重的户部尚书傅崇山自告贪污黄金万两,震惊朝野。
傅氏被抄没家产,傅雾枭不惜叛夫也要入住东宫的夙愿落空,彻底沦为全城笑柄。
而闻讯赶来的百姓群情激愤,昼夜围堵傅府,投石詈骂不绝。
傅雾枭与嫂嫂戴着惟帽,宛如过街老鼠一般,相偎着仓皇离了家。
如今他们连马车也雇不起,只能硬捱着烂叶与粪球,在辱骂声中艰难前行。
直至踏入褐衣巷的破烂新家,詈骂声仍未停歇。
傅雾枭指节紧抵门闩,郁气难抒。
君子矜而不争——他们如今什么都没了,却仍不甘放弃模仿多年的所谓士族教养。
“烦死了!又没拿他们的钱,一群蠢——”嫂嫂欲言又止,“我们为什么要留在内街?不如去外街,或者干脆离开汴梁。”
“内街治安好,唯有如此,才能保命。”兄长苦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屋内再次沉默,傅雾枭咬唇望向窗外,忽然起身,“杏花开了……祖母的生辰快到了。”
众人一怔,嫂嫂率先跳到窗边,“祖母生辰就可以吃到母亲的杏花糕了! ”
“你这馋猫儿,满脑子吃食,可有想起我的生辰礼?”祖母也笑着探头从破窗洞望向屋外,还不忘提醒身后三人,“呆愣什么,还不先去摘花存着。晚些被摘了可如何是好?”
“祖母,这不好吧。”嫂嫂挑了挑眉,灵动双眸弯成月牙,“咱还是晚上偷偷去吧,现在去容易招打。”
“你和凛儿晚上不是得嘿咻嘿咻——”
“母亲!”
“……”
屋里很快闹腾起来,傅雾枭扬唇看向盛开的杏花,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肚子。
这一年的夏天格外炎热,他们也过得尤其艰难。可无论日子怎样苦,一家人到底还是在嫂嫂和祖母的双口相声中熬了过来。
中元节这天,折磨了傅雾枭几个月的调皮孩子提前来到了世上。
是一对胖乎乎的龙凤胎,眉眼甚是好看。哥哥长得像舅舅,妹妹则像她。
傅雾枭分别给他们取名子游和子乐,惟愿他们此生自由安乐。
两个孩子的丁籍录得很快,就姓傅,归在兄嫂户下,对外是傅家长房嫡孙。
入谱那日一家人欣喜围着两个孩子逗趣,好似围着家族的希望。傅雾枭却起身推开门,三个月来第一次踏出了这间漏风漏雨的小屋。
褐衣巷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巷路窄小,房屋拥挤,但密密麻麻也有百来间。
他们住的是最便宜的排屋,一家六口租赁了三间,她和祖母同睡一屋。
只是祖母年事已高,刚出生的孩子又闹腾,如此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在想什么?”在腹部缠了几个月的软枕终于卸下,符玲珑也变得轻松不少,一出门便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傅雾枭感激地对嫂嫂道了谢,随后回道:“父兄虽得苦力活计,终非良策。 ”
玲珑当即鼓腮欲骂,不过很快又耷拉下脑袋,“那些伪君子介怀我们名声,莫说体面的活计,便是眼下,父亲和凛郎也受尽了嘲讽。”
“士农工商,商居末流。虽为人轻,却不问出身。嫂嫂,我想经商。”
“经、经商?”玲珑瞪大眼睛,似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不过下一瞬,她便弯眼凑到傅雾枭面前,“你要卖什么?”
嫂嫂就是这样,古灵精怪,飞扬跳脱。
傅雾枭了解她,没有费神解释,吐出一口浊气轻松笑道:“我想卖酒。”
“好耶!那我每天都可以喝到酒了!”玲珑高兴得直转圈。
*
三年后。
“哥哥别看书了,快跟我玩球……”
“子乐,哥哥才吃过药。”
“那我去找娘亲玩。姑姑,爹爹去哪里了?”
“去醉垆进酒了,你跑慢些。”
褐衣巷口的市集热闹喧嚣,傅雾枭一边高声笑着同自己女儿说话,一边麻利地扛着酒坛将温好的酒倒入面前的七只粗陶碗。
动作一气呵成,酒未洒出一滴。
漂亮的动作引来摊上酒客阵阵喝彩,她也大方点头谢过,未见丝毫羞赧。
这三年来他们一家人齐心协力,终于支起这个小酒摊。
小酒摊只有一把青布伞,一个临时搭起来的台面和三套桌椅。不算大,却也大大改善了他们的日子。
“赵兄,娇娥娘子变粗壮悍妇,你品味可真独特。”喝彩声未落,几个锦衣玉带的公子哥闹哄着推搡一人走来。
被推搡的是户部侍郎之子赵耀,曾求娶傅雾枭被拒,在她经商后时常来捣乱。
赵耀还未开口,他的友人——礼部侍郎之子孙屹止便扯嗓坏笑道:“力气大才得劲**啊,就是不知这**一刻,卖几两——”
话没说完,他突然惨叫一声,抱着脚踝狰狞嘶嚎起来。
孙屹止身前,不足半人高的傅子游扔下石头,握拳跑到傅雾枭身前张开双臂,病态的白皙小脸泛着稚嫩的凶狠。
“歹毒小儿!”赵耀倏地抬臂上前,手指几乎戳到子游头上,“早有传言这小子是你的野种。如此阴狠,定是缺少男子管教。你若现下求我纳了你,我便勉强做他的便宜爹爹。”
傅雾枭脸上没有表情,温柔将子游护在身后,腾出的左手随意拿起桌上酒坛,干脆利落地砸在赵耀头上。
赵耀当场晕迷不醒。
全场怔愣中,一群簪金佩玉的女娘率先尖叫着冲来。
“粗鄙歹妇,不知礼数!”为首的孙嫣然激动得恨不得撕了傅雾枭。
她是孙屹止胞妹,自小倾慕赵耀,这也不是秘密。
傅雾枭唇角微挑,挽袖毫不客气道:“我若无礼,未出阁便同男儿厮混市井暗巷的诸位又算什么?”
“你,你蓄意伤人,我要报官——”
“报官好啊,如此不出半日,全城皆知你等今日为情郎,仗~义~执~言——”傅雾枭眼波流转,语带讥诮,“横竖我已被人笑惯,却不知诸位…可堪做那笑料?”
孙嫣然哪里能还上嘴,傅雾枭却像打开了话匣子,刻薄挖苦的话接连往外蹦。只可惜还没说尽兴,几位小娘子已掩面抽泣,提着裙裾逃也似地跑远了。
孙屹止还没能唤醒地上的好友,就见妹妹也被气哭了,恨得牙齿直打颤。
可还未待他挥拳要个说法,傅雾枭已经弯腰捡起地上的碎陶片,阴恻恻的眼神令人脊背发凉。
孙屹止双腿发软,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疯婆娘……你简直疯了!”他手脚并用地向后狼狈爬了几步,忽然又狞笑起来,“你还不知道吧,晏籍鸣要回来了。”
傅雾枭的身子陡然僵住,毫无波澜的双眸蓦地泛起丝丝裂痕。
这三年来发生了很多事。
西缪开战,本想渔翁得利的襄军却在湟州被废太子赵无钦劫断。随后,以赵无钦、晏籍鸣为首的叛军一路攻往京都汴梁。
没多久赵无钦弑父篡位,登基称帝,改元永安。
短短时间整个大襄天翻地覆,但这些傅雾枭都不关心。
她只专心经营自己的小酒摊,努力攒着能租起酒铺的银钱。她要赚很多很多钱,然后离开褐衣巷,回到左一厢自己的家。
可此刻,她的心终究还是乱了。
“三天后,晏籍鸣会从西城门入京受封,百姓被允许在御街左右夹道恭迎。傅雾枭,有胆你就来!”孙屹止边说边和另三人扛着赵耀跑了。
“娘亲,你的手。”软糯的声音响起,傅雾枭猛地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
她蹲下抱住子游,想提醒他要唤自己姑姑,眼泪却在张嘴的瞬间夺眶而出。
他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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