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太快,众人未体察到异常,只当是意外,老祖母遂道:“可是听见秉钧要回来,失了神吧?”
钟蓉扯出一个笑,顺着台阶往下走:“什么都瞒不过老祖宗。乍一知晓爷要回来,我着实欢喜。”
郑氏拉她起来,拍着她的手:“蓉丫头,苦了你了。续弦本就不易,自你过门,便与秉钧便聚少离多,是他对不住你。如今他回来,少说要待上半载。秉若能趁此为他开枝散叶,便再好不过了。”
老祖母也谆谆道:“秉钧那孩子性子冷,你别怕他,夫妻情分总是这么一点一点相处出来的。”
钟蓉始终垂首,只羞赧地点了点头。无人知晓,她神色尽是嘲讽与怨恨。
是啊,她是续弦。是个成婚后只见过丈夫两面、说过几句话的续弦!
陈秉钧的发妻是她堂姐。
堂姐天生体弱,不慎在出嫁前感染风寒。送亲队伍自奚山至京城一路奔波劳累,她强撑着拜完堂就病倒了,短短一个月便仙逝了。
此后,钟蓉许久未再听到过他的消息,只隐约传闻这个堂姐夫无心情爱,没有再娶。
直到堂姐去世的第四年,族中做主,将她许给陈秉钧做续弦。
钟蓉才貌双全,被赞有咏絮之才,是大家闺秀中的佼佼者。她要嫁,也是嫁一个同样风流蕴藉的郎君,怎么肯稀里糊涂地去给堂姐夫当个填房?
这纸轻飘飘的婚约砸下来,她闹过、哭过,到底没能拗过父母。
那时起,她心中便有恨。
母亲宽慰她,女人出嫁从夫,什么吟诗的绣花枕头都是虚的。
陈家大爷能谋善断,非池中物,日后必有大造化。待他身居高位,你也能博个诰命夫人当。
钟蓉听从了她,才肯嫁入陈家。
初初见到陈秉钧,钟蓉也曾怦然心动过。
母亲说的不错,她的夫君频频奉命外出,正是简在帝心的表现,她也一跃成为旁人艳羡的对象。
可在漫长的等待中,那点动心全蹉跎成了恨意。嫁过来的这两年,她日复一日地独守空房,熬得日子都变黄发卷,独自消磨无尽的寂寞。
直到那日,她与文遥在碧翠园的池塘旁不期而遇……
钟蓉坐回圆凳上,心绪慌乱至极,她瞧着丫鬟打扫地上的碎瓷片,死死掐住掌心。
早不回,晚不回,为何偏偏是这个节骨眼儿回来!
老祖母问道:“对了,文遥近日如何了?”
提到这个老二,她叹了一口气:“还是花天酒地不着家么?”
他及冠,家里托人寻了一个国子监典簿的空缺,是个负责整理文书的闲职。
但他无拘无束惯了,无法忍受每日点卯和稀少的休沐日,遂辞官,又当回了富贵闲人。
郑氏神色淡了,不太高兴地说:“二太太,你是他枕边人,没人比你更清楚。你来说说吧。”
季云筝下意识握紧手里的婉,她立刻把碗置于案上,躬身请罪道:“二爷夜不归宿,皆因媳妇未尽到规劝之责。夫妻一体,荣辱与共,恳请祖母、母亲降责。”
她言辞恳切,双膝只差跪到地上。
纵使她姿态卑微至此,可郑氏仍有不满。
“季氏,夫妻一体的道理,你不是不懂。扶持文遥领上正道、为其延续香火,本就是你做媳妇的本分。何况你嫁进来已有些年月了罢?文遥至今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算了,你去抄两遍《妇德》,三日内交给我。”
她厌烦地转过脸,像是不愿再见到她的脸。
当初要不是文遥与那清倌人闹得太凶,高门贵女们纷纷退避三舍,加之季云筝的嫁妆丰厚,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给儿子选这么一个愚钝的女子为妻。
老祖母解围道:“领了罚便起来吧。”
“是。”
季云筝讷讷应声,这才敢站直身。她垂下脑袋,正要往后缩,不敢再触这位婆母的眉头。
外头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嗓音爽朗:“刚到门口就听见我的名了,想来是母亲与祖母想我了!”
季云筝愕然抬起头,率先听见环佩玎当,似有碎玉声。
男人头戴红绣抹额,腰佩青莲镂空墨玉、白铜香囊。
凑近了,他瞳如点漆,英姿勃发,这副风姿独秀的好相貌与艳丽逼人的装扮相得益彰,烨然若神人,不愧是京城中素有“宁馨儿”美誉的陈二爷。
这不就是方才她们念叨的陈文遥吗?
他走到跟前,还没跪下去,便被郑氏拦住了,心肝宝贝似的唤他名字:“方才正与你祖母还有季氏说你成天不着家,今儿个怎么舍得大清早过来请安了?”
瞧见母亲身后愣怔的妻子,陈文遥目光躲闪,笑道:“母亲真是冤枉我了!我昨夜可是秉烛苦读,直接宿在书房了。”
说罢便绕过桌子,去拜见老祖母。
老祖母却好似突然不认识他了,她仔细端详陈文遥的五官,突然握紧他的胳膊,嘴唇开合两下,口齿不清道:“我的钧哥儿,我的乖孙……你,你来见祖母啦?”
兄弟两人的外貌确有几分相似。若真比较起来,老大恐怕还要略胜一筹。
陈文遥脸色一沉,随即佯装无事道:“祖母,你又犯糊涂了,我是文遥啊!”
老祖母却听不见,只来回颠倒叫着老大的名字。见她犯了癔症,郑氏只好请嬷嬷将老人搀扶回房中,好生休养。
剩下的人吃完饭,郑氏额外叮嘱了陈文遥两句,才放他们各回各屋。
起身时,钟蓉不经意间回首,似怨似嗔地扫了陈文遥一眼。
三房散开,与季云筝走在回房的路上,陈文遥唇角回味地勾起,兴致陡一升起,便被人打断了。
在他身侧,季云筝疑惑发问:“文遥,你昨晚何时回府的?”
陈文遥敷衍道:“赶着落钥前回来的,怎么,二太太不想见我?”
季云筝噎住了,低声说:“你明知那并非我本意……”
“算了,”她流露出少许黯然神伤,强打起精神道:“今晚可还要宿在书房?若是,我派人抬张罗汉床进去,你好睡得舒服些。”
陈文遥停下脚,季云筝不明所以,也跟着顿足。隔着一步的距离,陈文遥望着她,忽而笑了。
他抚上妻子的脸,如同叹息一般说道:“我的云筝,总是这般贴心。”
季云筝猝不及防,待他的指腹轻轻摩挲过她的脸颊,才受惊地闪避开来。她霞飞双颊,羞到舌头打起磕绊:“文、文遥,还在外面……”
这就是他无趣的、死板的妻子。
陈文遥收回手:“你先回房吧。我等会儿还要出门。”
季云筝的脸上的红消了下去,她的心也随之下坠。但或许是陈文遥方才的举动给了她一点勇气,她问了出来:“要去哪儿?”
陈文遥笑意浅淡:“不关你的事。”
两个人就此不欢而散。
锦瑟院内,竹岚扶着季云筝坐到软榻上,对这个姑爷简直厌恶透顶。
她示意月华将饭菜端上漆几,温言道:“太太,多少吃些东西,今日事务繁杂,弄垮身子就不值了。”
方才忙前忙后,光伺候郑氏和老祖母了,季云筝一口没进。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她心神俱疲,没什么胃口,可怕竹岚担心,于是喝了小半碗冰糖燕窝。
季云筝早就清楚,陈文遥对她并无情意。
洞房花烛夜,丈夫挑开她的盖头,却不急着喝交杯酒,而是先问她可念过什么书。
得知她只是在族中私塾凑数般读过一段时日,识几个字,便意兴阑珊。
季云筝在他不冷不热的相处中屡屡碰壁,才终于懵懂又难过地意识到了丈夫的不喜。
本来,季云筝也习惯了他的冷待,只是今天他举止格外怪异,令她不得不在意。
触了一下被他触摸过的脸颊,季云筝喃喃自语:“……他今天,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可竹岚正忙着整理她的衣橱,因而并未听到。
季云筝只好咽下她无处可说的犹疑,也许只是她多虑了。
但窗外黑云压城,大地冒出丝丝雨腥气,凉风掠过脖颈,她经不住瑟缩了一下。
山雨欲来风满楼。
-
小雨淅沥,落在与妻子分道扬镳的陈文遥肩头。
他并没有如话中所言出门,而是在府邸内绕了一个圈,行迹鬼祟地穿过曲折游廊。
跟着他的长随小厮书翰一颗心高高悬起,他无比期望二爷立刻回头,随便去哪儿都行——只要不去见那个人。
可拐过弯,望见那扇本该上锁的院门半敞着,书翰希望破灭,步伐沉重地挪过去。
他知道,二爷又来私会大太太了。
这桩孽缘是从去岁结下的,一日二爷于碧翠园与好友论诗时,与大太太意外撞上。
碍于男女大防,大太太隐身在树木掩映下,并未现身,只出了声音,对上了二爷的诗。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从有心偶遇、寄信抒情到深夜私会。
后来,二爷与大太太干脆固定在这间闲置的堂屋内见面。
他眼睁睁看着两人越过雷池,却不敢阻拦,连劝诫的话都不敢吐出半句。
他只是一个位卑言轻的奴仆,和大太太的丫鬟知夏一样,只能缄口不言地保守住这个秘密。
屋里,心绪不定的钟蓉扭过头,见陈文遥竟然真的抛下季云筝,光天化日来寻她,她又是感动,又是愧疚,还夹杂着微妙的得意。
仿像一下找到了主心骨,她当即扑进他怀里:“文遥!”
见她双目含泪,陈文遥关切地问:“蓉娘,这是怎么了?”
钟蓉带了泣音:“你不知道?你大哥马上就要回来了!”
“什么!你所言当真?”
陈文遥愀然变色,一张俊脸褪尽血色。
“是你母亲说的,还能有假?顶多五日,他就要回家了!”钟蓉低下头,惊慌地抚上还未隆起的小腹:“这孩子怎么办?已经快三个月了,瞒不过去的!”
她月信向来不准,一晌贪欢,半个月前才迟迟发现有了身孕。
两人都未生育过子女,一时束手无策,以为尚有斡旋的余地,便拖到现在。
加之陈秉钧终年不归,养肥了他们的胆子,如胶似漆的两人甚至畅想如若打不掉胎,便寻机去一个庄子生下来,瞒天过海。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如今东窗事发,大祸马上就要临头了!
陈文遥一下站起身,来回踱步。
老大不是受了伤吗,怎么就要回来了!
他压低声音道:“你有没有试过……服用汤药?”
钟蓉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质问昔日意趣相投的情郎:“麝香、红花,什么法子都试过了,他依旧安安生生地在我肚子里。难不成文遥的意思,是叫我去吃那剧毒的砒霜?好好,我们母子一尸两命,也算保全了你陈二爷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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