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从季宅出发，一路疾行。
宋清梦从未觉得皇城这么远过，就算已加快速度，到地方也花了近半个时辰。
司空狱为关押高级官员或者皇亲贵戚之地，位于皇城东，隔着条河，砖墙相垒外围木棘，矗立在雪中，看去格外肃杀阴森。
宋清梦裹紧披风下了马车，朝司御司而去。
往里走的时候，遇见一名身着官服的人往停车出来，心中莫名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
通判钱代沿将她的婚书与探狱请求书递还回来。
“宋夫人……您这真是不赶巧。”
钱代沿见宋清梦脸色不虞，将手中还未放下的文牒往前一送，抚着胡须也很是为难。
“这上头的命令，下官也……宋夫人还是请回吧。”
宋清梦一目十行地扫过，看到最后落的余府尹的章。
是私令。
但并非无用，他官阶在那，虽不是直属，但本就有监察之权。
“我不入内。”宋清梦将文牒递回去，给了拿着东西的唐答一个眼神，“这天寒地冻，送身衣物便可。”
唐答上前，借着衣物的遮掩一边给钱代沿塞银子。
“这——”
钱代沿犹豫两秒，颇为不舍地推开颇有重量的钱袋子，后退半步。
“夫人都已看清楚了，何必再为难下官。”
不仅是不准探视，连东西也不能送入。
若是有人提审，都得先向余府尹呈报。
“天冷，夫人早些回吧。”
钱代沿当了这通判两年，这还是头一次见夫君入狱后，夫人如此早赶来的，看着宋清梦透过胭脂都难掩的惨白脸色，也不免有些唏嘘。
这宋夫人好像也不是全然得宠，不想真正将这季少卿放在心上。
宋清梦半垂下眸，顿了片刻后道：“多谢大人关心，大人忙吧。”
钱代沿一愣，他以为宋清梦还得反复求上几句，到最后歇斯底里威逼利诱也是常态，结果女子脸上带着沉思，已经带着人往外走。
但她又没走远。
宋清梦就站于司空狱前，脸色白得堪比身后墙上的积雪。
“夫人，”知春有些担忧地唤道，“我们要不就——”
要不就先回去，等到时候季老爷回来后再做打算。
“嗯？”宋清梦从沉思中回神，吩咐道：“先将东西放回马车，你们也上去，别冻着了。”
见知春跟唐答一脸疑惑，宋清梦解释，“我差人给宁家递了信，在这等等看。”
先前她有些猜测，如今看到余府尹的章更确信几分——季大哥可能同当初爹爹一样，要被扫除异己，不过爹爹是被陷害，季大哥应是运气背撞上了。
季初弦在朝堂这么多年，也应有同道‘靠山’，只不过这些都应是季老爷子要去忙活的事，她得尽量让季大哥不至于冻死在狱中。
季初弦本就身体不好，事发时在室内有地龙，身穿单衣就被押到了司空狱，如何挡得住这寒气？
所以出发前在他们收拾东西的功夫，除了告知谢云娇，宋清梦还给宁婕妤写了封信。
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最好的情况是她能进去见季初弦一面，最差她也要将衣物和银两送进去。
知春和唐答对视了眼。
所谓规定，只是对下。
若宁家出面，这钱大人就算不让宋清梦进去，也会想办法把东西送进去，毕竟谁他都得罪不起。
“还好夫人思虑周全。”
唐答心中松了口气，不由道。
他忽地想起有次何氏念叨主子，说宋夫人愚笨，配不上他，当时季初弦默而不语，只是在两人往外走的时候，将问题抛给了他。
唐答也一时怔住。
对这宋夫人，问一百个人九十九个都会说与主子不相配。
至于是否愚笨？
反正女红和舞乐好像都不太行。
但他记得季初弦笑了笑，说她只是懒，懒得费心思。
若有天她能为我……
唐答当时没懂那未尽之言，如今心中倒是有了点模糊的感觉。
“人哪能思虑周全。”宋清梦搓了搓手，天光大亮，化雪时吹来的风格外冷，她又拢了拢领子，“回马车上去，别搁这冻着。”
“夫人您也回车上吧，暖暖身子。”
知春见宋清梦唇色愈发白了。
宋清梦摇头。
先前马车颠簸得凶，她现在想到坐在马车上的感觉就有些想吐，此时身上冷，胃里反倒舒服些。
“不用担心我，若是冷，我就去司御司里坐一会。”
宋清梦安抚两人。
她这话只是说说而已，站这确实是为了醒神，却也不是瞎站。
不出意外的话，那通判大人能透过窗户看见她。
史上昨天入狱明日上朝的案例不在少数，这通判看着也不像是不明此理之人，这无声的‘苦肉计’对他也是种无形的心理压力。
“还未走？”
钱代沿放下笔，抬头问下属。
“尚未。”
得到回答的钱代沿皱着眉头，已经三刻钟了。
他起身看了眼，不远处那抹紫色身影还站在原地，面朝着结了岸冰的河。
哪怕裹着厚袍，仍能看出身姿纤细，缩着肩背不时蹦一蹦，不说弱女子，换个青壮年这样冻着也受不住。
若出个好歹，届时季少卿又出狱……
“再去请一次。”
“大人……”下属为难道：“宋夫人说她只是想吹吹风。”
钱代沿：……
她若是硬要去探望，他还可以差人将其强制送回，但人家只是想吹风。
这一眼能看出的假话！
偏生他还没什么办法。
钱代沿踱步几次，这两日刑部上下都在清算期，就意味此案要被拖长。
若她一直来或者不走……
这破官当着也烦心。
钱代沿甩了甩袖，又重新坐回桌前，“那就熬吧。”
他嘴上摆烂，身体又很诚实地梳理起朝中关系。
宋清梦抱着手炉也不自觉发抖。
她尚且如此，季大哥在狱中可又怎么熬得住。
婕妤应也收到了信，若是宁家大公子在家就更好了，他与季大哥私交不错。
宋清梦跺了跺脚。
余光瞥见钱代沿过来的身影，暗自吸了口气，维持着稳定从容地道。
“大~人~。”
该死！
冷出了颤音。
宋清梦自觉丢脸，却见钱代沿并未注意到，他目光复杂，“宋夫人还请快去快回，衣物也不宜带太多。”
宋清梦一愣。
她瞥了眼不远处才停着不久的马车。
是双骑。
在日常出行中，这至少是正三品及以上官员才可用的规格。
难道是宁大人亲自来的？
……竟能让她也入内。
“多谢大人。”
宋清梦微微矮身。
见宋清梦不意外的模样，钱代沿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他当时正在想季少卿在这朝中关系，自家大人孔郎中、孔广却过来了。
开口就是外面那女子怎么回事？
比他能担事的人来了，钱代沿松口气，连忙将文牒与事情呈上，岂料孔光只是扫了一眼，就说让她进去。
曾被孔光反复交代要机灵圆滑的钱代沿：？？？
难道他看走眼了，两相比较，无论如何也是余府尹那边不好惹才对。
孔广只是示意他往旁看。
一名少年郎正靠着门框，见着他视线挑眉一笑。
林无明。
钱代沿一眼认出，立即拱了拱手。
今日他刚到岗，那许大人就到了司御司，也无人敢问为何而来，反正去了卷宗室，缘何注意到了这边。
——这是何意？
钱代沿眼神询问自家大人。
孔广暗自摇头。
他突然被唤去，开口却是为了这事。
当时孔广后背冷汗津津，但也摸不清许长诀那话——别坏了规矩。
到底是真的只是在说此事，还是跟这季家有不一般的私下往来？
“先前下官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宋夫人宽宏大量不予计较。”
钱代沿又道。
宋清梦心想这通判果然是个圆滑之人，她应声，便带上唐答跟着狱卒往里走。
往桥上走风便大了些。
吹得宋清梦披风鼓胀，发间步摇碰撞发出清脆叮当之声，她却忽然回头朝司御司看去。
司御司地方很大，院落众多，还有高阁。
“宋夫人？”
狱卒察觉到她的停步。
“无事。”
宋清梦看着那八角楼的雕花的窗，总觉得有人在看她，但应是错觉。
司空狱里面并没有想象的脏乱，但却非常黑暗，天光根本进不来多少，全靠蜡烛。
一路换了三个人带领，才到了地方。
狱卒打开锁，将旁边的香点燃。
宋清梦知道，那是探视时间。
唐答不准入内，她提着衣物入了牢房。
“季大哥？”
宋清梦花了几秒才看到墙角的季初弦，屋里很暗，只有一个十公分的正方孔透着光。
季初弦靠着墙，曲着一条腿，头垂着，闻言抬头，声音有些干涩。
“清梦？”
宋清梦上前，快速将衣服包裹打开，很是嫌弃，“怎么混得这么惨。”
她嘴上嫌弃，却是红了眼眶。
季初弦一直意气风发，哪有这种狼狈的时候
“还有力气吧？赶快穿上。”
这身衣物从里到外，特意多准备了些褙子裌衣，穿在里面也不惹眼。
季初弦唇角勾了勾，“没什么力气了。”
宋清梦抬眸看他冻得发紫的唇，面色却有点红，一摸额头，果然滚烫。
“对不住，是我这身子太不争气了些。”
季初弦说着似乎是想咳嗽，又被他自己忍下去，偏开了头。
“这时候就别戳我心窝子了。”
去年为了去看许长诀一眼，宋清梦去参加了宫宴，闷且无聊，便到花园走了走，只是没想到那木桥断裂，她落入了湖中。
大冬天黑灯瞎火，士兵守卫大都守在前厅，宋清梦在挣扎中恍惚还看见了已经死去的牧归里，觉得自己要交代在那了。
后面的一切都像反复的梦境，等宋清梦醒来就碎得乱七八糟记不清楚，只知道幸好是季大哥来得及时救了她。
不过季初弦本就饮了点酒，把宋清梦举上岸后，自己却没了力气。
大冬天的冻那么久，又呛了水，此后哪怕多加调养也像是落下了病根。
宋清梦看季初弦这样子，确实没什么力气。
心一狠，伸手按上他衣襟。
“你我兄妹之间，便不避讳这些了。”
季初弦目光从宋清梦脸上落到伸过来的手，他微微勾唇，“好啊。”
宋清梦瞥了他一眼，看出那眼中的戏谑，干脆一巴掌拍在他胸膛上。
“赶快。”
季初弦自己将衣服穿上。
他发着烧，动作有些缓，“你是如何进来的？”
宋清梦玩着手里的枯草，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闻言道：“我给宁家递了信，原本只想着送些东西进来的，但应是宁大人亲自前来，便放了我进来。”
季初弦微微皱眉，神色有些意外，但宋清梦并没看见。
宁大人：别瞎说，不是我！许大人，信老夫。
许长诀：呵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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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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