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衣月,廿七,齐王高澄出殡,百人抬棺,葬于邺北峻成陵。
伴随着鼓声哀乐,漳河水滔滔流淌,绵延入金黄余晖之中。
高澄的子嗣部下,皆摘冠缨、服素缟,面朝陵墓长哭不止,大为悲恸。
穆瑶领着高肃按规矩站在其中,手里拿着块帕子,装模作样抽泣,很是情真意切。
结果余光往下一扫,高肃一张小脸上干干净净,半滴泪水没有,双目发直,望着陵下即将被抬入地宫的棺木。
古有曹公尚薄葬,“敛以时服,无藏金玉珍宝”,后人争相效仿,南北时期尤甚。
高澄年少成名,天纵英才,自小被其父高欢寄予厚望,一生妻妾无数,权倾朝野。而最后,也不过棺椁一口,黄土压身。
穆瑶不知道高肃在想些什么,但碍于场面有许多人在,便对他小声说:“你好歹挤出两滴泪来,不然被有心人看到,免不得以后被做文章。”
高肃却认认真真摇头,道:“我哭不出来。”
穆瑶无法,便将他脸颊搓红了些,显出一副刚哭完,心情尚未平息的样子。
毕竟连没心没肺如高敬柔,在这时候受到场面渲染,都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一些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等把高肃的模样做出来,全场唯一一名未有情绪波动的,便是遗孀元仲华。
但她和高肃给人的感觉不一样,高肃是哭不出来,她,更像是早已经把眼泪流尽了,再剩下的,便是满目荒凉与木然。
从穆瑶的视角往前看去,只能看到元仲华的背影,以及一小点清绝的侧脸,气场孑然独立。
纯血统的鲜卑人天生黄发,生有蓝眸,但生了副和汉人相同的皮相骨相,若与汉人结亲,黄发蓝眸不出一二代,便会被乌发乌瞳全然覆盖。
这就是为什么高肃同样也有鲜卑血脉,但因为生母是汉人,所以头发眼睛也完全是汉人模样。
高家其余几个孩子亦是。除了嫡出的几个眼睛颜色些许带些鲜卑人的影子,其余,一水的乌发乌瞳。
后世之中并没有记载高澄和他这位原配夫人感情如何,穆瑶也不知道他们夫妻都经历过什么。但在现在,看着此时此刻的元仲华,穆瑶突然很为她难过。
在已知她的结局之后。
……
丧礼完,穆瑶和高肃的生活回归一片平静。
她后背的伤早已养好,虽落下点疤痕,但不严重,可以随着时间而淡化。
在吃完从厨房偷来的肉类,穆瑶受不了回归窝头咸菜的生活,想出去买点吃的,又怕再遇到叛军进城,就给自己做了做思想工作,壮着胆子去找了元仲华一回。
不找不知道,一找吓一跳。穆瑶一问才晓得,原来高肃在饮居用度上与其他郎君都是一样的。之所以过得那么惨,是因为那些下人膳奴,仗着这孩子亲娘是疯子,主上又常年不过问,便将他每日所分到的米肉蔬菜,全部贪到了自己腰包。掌事那边规定每日派去伺候的丫鬟婆子也偷懒不去,还把他每月的例银领为己用,若非他已长大记事,想必将他房中陈设搬空卖钱也能干得上来。
丧心病狂,简直丧心病狂。
元仲华对这庶子虽然始终是喜欢不起来,但也远没到刻意虐待的地步。
过去不知道,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如今穆瑶都已经找上来了,便再也没有理由视而不见,当即发话,把在梅香苑这些年侍候的里外下人全部叫出来,不分男女,通通打一顿赶出北宫去。
穆瑶顿时对其好感倍增,昔日佛堂罚跪时生出的怨怼也烟消云散了,甚至对元仲华认认真真行了次大礼,颇带愧意道:“我后来也认真想过了,不管怎么说,小郎把女郎的手咬成那样,我也是有责任的,虽然挨鞭子了,但伤口在背上又看不见,女孩子的手,是要放在外面一辈子的事儿。”
元仲华对她这番言辞倒是感到很意外,一双蓝眸中不觉带了些探究,端详着穆瑶的脸道:“郑氏,主上是何时将你收入房中的,为何我毫无印象?”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个话题,穆瑶在心里叹了口气,干脆坦白道:“女君在上,我确确实实不是主上的人,只不过看小郎可怜,所以自愿到梅香苑照顾他。”
听穆瑶这么说,元仲华心中蓦然松快许多。
打了这么几次交道,她也不关心穆瑶的来历了。毕竟哪个奸细会整日将一颗心放在一个不受宠的几岁孩子身上。
“你留在小郎身边,当真只是想要照顾他吗?”元仲华问。
穆瑶眨了下眼,感到莫名其妙:“那要不然呢,等他长大嫁给他吗?”
搞笑,等到那时候她说不定都绝经了。
破天荒的,元仲华居然掩唇笑了下。
一旁的纥奚嬷嬷激动异常,连连“哎哟”道:“这么久了,可盼到您笑一下了,自主上殡天,您整日愁眉不展,可要把老奴愁坏了。”
说着给了穆谣一记称赞的眼神。
穆瑶这时候后知后觉想起来,书上说高澄二十九岁没的,元仲华虽生年不详,但年岁必定与高澄不相上下,这说明……
弄半天,她俩算同龄人?
怪不得能接住她的笑点。
而元仲华也对她抬了下手,示意她平身,说:“既如此,那我就允许你留在小郎身边侍候,还给你在总掌事那里挂名,往后你的月例,皆按一等丫鬟去领。”
穆瑶没听大懂里面的个别词汇,但知道是自己往后的身份不必再现编或藏着掖着了,可以光明正大出现在高肃身边,不用担心被赶出去流落街头,并且,还!有!钱!赚!
穆瑶感觉天降一块大馅饼,正好砸自己身上,此刻元仲华哪里还是元仲华,分明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活菩萨。
穆瑶彻底变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心一横跪下哐当就给元仲华磕了个响头,激动到语无伦次道:“多……多谢女君!”
这个对她来说可太重要了,只要有了高家这个保护伞,她就不用担心在这万恶的封建社会今天活明天死,起码只要不刻意作妖或者撞枪口,保住小命是没问题的。
元仲华:“但是——”
穆瑶:“……”
她最讨厌“但是”这两个字。
元仲华垂眸望着伏在自己面前的女子,轻轻笑了一声,道:“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半个时辰后,穆瑶回到梅香苑。
高肃一直在亭子里等她,本来还心神不宁的,一见到她,表情立刻安了下去,跑下亭子就要去牵她的手。
“她们为难你了吗?”高肃抬头问。
穆瑶笑得一脸轻松:“没有哦,想不到吧,女君不仅见了我,还把那些不好好照顾你的下人全打一顿赶出去了。以后啊,我就是你的贴身姑姑,每个月还有钱领呢。”
高肃不禁跟着穆瑶一起笑起来:“瑶瑶真厉害。”
穆瑶已经懒得纠正他对她的称谓了,心想罢了罢了,要真算年龄,这小子比我大一千多岁呢,叫个名字也不过分,随他吧。
一个下午的时间,梅香苑从里到外换了一波人,等到傍晚,再端到他们房里的饭菜,便已经是有荤有素,精心搭配过的了。
穆瑶好好吃了一顿,夜里把高肃早早哄睡着,端了一盆水走到狗洞附近,动手和了一堆泥巴,然后哼着歌,慢条斯理把泥巴一把把糊在了狗洞边缘。又燃了堆火,用烟气把泥巴熏干变牢固。
高敬柔之前放过话,说谁敢把这个狗洞堵上她就要谁的命。
穆瑶心想自己这可不算堵,这顶多就是……给狗洞瘦了瘦身。
等觉得洞口收得差不多了,穆瑶跑去洗了把手,跑到亭子里坐下,专心听起狗洞那边的动静。
古代的秋蚊子也猖狂得很,穆瑶没等一会儿便被叮了一身的包。
正要开始不耐烦,狗洞那边便传出一声暴喝——
“该死!这个洞怎么变得那么窄了!我不会爬错了吧!这到底怎么回事!”
穆瑶双眸一亮,兔子似的一溜烟跑过去,正好看到被狗洞死死卡住腰的高敬柔。
看她那副囧样子,穆瑶顿时笑到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肚子扶墙。
“哈哈哈!臭丫头,你也有今天啊!”
若是手机在身边,穆瑶说什么都要把这场面拍下来。
高敬柔一看是穆瑶的脸,一下子恍然大悟,咬牙切齿道:“我知道了!这肯定是你干的,你这个卑贱的毒妇想对我做什么!可薄真在哪!我要让可薄真杀了你!”
穆瑶怕她动静太大把高肃吵醒,便蹲下,刻意扮狠威胁:“再吵,再吵我先把你杀了。”说着亮出手里准备的切瓜刀。
高敬柔被她这副模样吓住了,呜咽着泪如雨下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你,我……我的手都被那狗崽子咬留疤了,脸也被你打过了,你到底还想要我怎样!”
穆瑶一派云淡风轻:“不想要你怎样啊,反正你不是喜欢爬狗洞来着,那我现在就让你在这里面待个痛快,你应该谢谢我才对。”
高敬柔哭得更厉害:“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往这爬了,你把我放出去吧!我再也不来你们这个破院子了!”
“当真?”穆瑶问。
“当真!”高敬柔举手发誓。
穆瑶叹了口气,心想早有这觉悟不就完了,随后便动手用刀子把糊在狗洞边缘的泥巴再全部处理下来,之后拽住高敬柔的胳膊用力一拉,她的身体就已经从狗洞中顺畅出来了。
高敬柔装作柔弱无力的起身,接着猛推穆瑶一把,拔腿就跑。
穆瑶照着她头发一拽,本想把人给薅住的,结果人没薅住,整顶头发下来了。
高敬柔跑着跑着感觉头顶突然一轻,瞬间觉得大事不妙,转身一看穆瑶手里,立刻捂着满头黄发尖叫出声。
穆瑶本以为这画面就已经够诡异了。
但没想到接下来,被动静吵醒的高肃揉着眼睛走到她们面前,一脸茫然地问:“你们在干嘛?”
在玩互相薅头发的小游戏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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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落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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