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詹景行有睁眼迹象时,詹狸便请了附近有名的坐堂大夫,路途遥远,车马脚钱竟要去她五两银子。
今日人就该到了,詹狸和陈氏一起把大夫迎进来。
这看上去比先前的江湖郎中靠谱,他年近五旬,面膛清癯却双目澄亮,饱经风霜的眼角细纹透出几分沉稳。
他身边的药童也是一副小大人做派,背着半旧的青布药箱,后背沉重却仍能挺直脊梁,脚步稳当不晃。
大夫先一步跨过门槛,也不看他。
詹狸想上前,只见小药童双手扶住药箱两侧,屈膝轻抬,让箱体和人平稳越过门槛,半点不见磕碰。
“病人在楼上,请随我来。”
詹狸在前引路,陈氏跟在药童后头,能闻到他们身上的药香混着松烟墨气。
来到詹景行身边,不巧,没有睁眼。
陈氏在旁说明幼子屡次问诊的情况,这些詹狸不太了解,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家儿郎遭了打击,昏睡不醒。我第一次找大夫诊治,他们只说是心脉受损,不日便会醒来。可我等啊等,现已三月有余,迟迟没有醒的征兆!这可怎么办?”
詹狸怕陈氏说着说着,眼泪水又往下淌,把帕子递给她。
坐堂大夫不疾不徐坐下,以指尖轻搭患者腕脉,眼神平静无波,既不打断家眷絮叨,也不随意插话。
“后来又找了一次大夫,但那厮满口胡言,说这是他的坎,只有跨过了才能醒,就是不告诉我们他为何躺着。但最近,他能睁眼,甚至能动弹!我的儿啊,是不是好了?”
大夫语气平和,追问:“何时睁的眼?”
詹狸记着是她剿匪回来不久:“六、七日前。”
他心中已有猜测,拿起药箱外侧挂着的小布包,摊开,把银针排齐整。
大夫指尖捏起一根银针,陈氏面露担忧,而他手指点在詹景行百会穴上。
“要在头顶百会、颈后风池这几处施针,劳烦娘子帮他把外衫褪到肩头,露出颈项与上背便好。针感轻,莫担心。”
陈氏松了一口气,景哥儿的身子对她来说和可怜的小鸡崽没区别,詹狸直接上手脱了。
待她调整好患者姿势,大夫用烈酒擦拭银针,针尖抵住詹景行头皮,慢慢刺入三分。
施针至内关穴时,他特意放缓动作,指尖搭在患者腕脉上感知气血。
“内关通心脉,他脉息偏弱。”
陈氏不懂是啥意思,也不敢打扰大夫施针。而詹狸比一旁的药童还要专注,在学怎么下针。
全程大夫神色专注,眉头微蹙,又一根针扎入,詹景行眼睫颤动,幅度轻缓,再加一根,如蝶翼般剧烈抖动。
陈氏看得呼吸一滞,抓住了詹狸的手。
大夫紧盯詹景行,针留一刻左右,他手指微动,喉间有轻响,终于睁开双眼。
他视线没有焦点落处,大夫伸手晃,眼珠会跟着转动。
观察良久,大夫缓慢地摇了摇头。
“湿浊蒙窍,致头目昏蒙,遇事难辨;气血又亏虚,心神失养,五感尽丧。”
陈氏一听急了:“那可怎么办啊?”
出乎意料的,詹景行眼睛最后总会转向詹狸的方向。
大夫仔细试验几番,还不算无法挽救。
“这症状因人而异,有坚持了十余年不曾醒的,也有三五年自然醒转的。细心养护,其余的…只能看命了。先前这幅方子用料过猛,我改了几味。”
陈氏抽抽搭搭,孙嫂她们听到动静,也走了进来。
“这位娘子莫要太过担心,否则对腹中胎儿不好。”
詹狸黯然神伤,听见这句话还以为是在说她,一愣。她怎么可能有孩子?
抬眼,顺着大夫视线望去——是陈氏!
娘有身孕了?!!
阿爷站在门口,虎躯一震,没想到他这把年纪还能得个孩子。
不知是惊的还是吓的,陈氏双腿一软,孙嫂忙上来扶她。
大夫一瞥,起身恭喜:“你们是有福气的人家,两位娘子同时有孕,真是双喜临门。想必不久后,这位郎君也会开窍醒神的。”
这下,大伯哥和阿爷一起怔愣在门口,如两个一动不动的木雕。
还是詹狸让大夫给陈氏、孙嫂把把脉,避免他老眼昏花看错了空欢喜。
“陈娘子脉息安定,可见胎气安稳;这位孙娘子虽脉相稍弱些,却也是气血渐足的好兆头。可有吃什么调理过?”
孙嫂就只是按着詹狸的说法煮水喝,没想到真有用。
她怀上了……她怀上了?
“我再开些安胎方调理,陈娘子,不要多思多虑,万事自有造化。”
詹狸看着詹景行的眼睛,想把这份欣喜传达给他,他握着她的手,微微使劲。
要不是大夫说他五感丧失,詹狸真觉得詹景行能听到、看见呢。
双喜临门的消息打得周家措手不及,詹狸前脚送走大夫,后脚催着大伯哥去煎药。
她马不停蹄地熬制新一批玉容膏,打算在大好的日子早早开业。
乔双上前想帮忙,詹狸让她去民窑,催人快些把她定制的瓷瓶送来。
“我先前用陶土做了一个样范,他们说不会出差错,你去瞧瞧。”
“好。”乔双被喜气沾染,心中松快。
有了蒸馏器具,效率比从前高许多,制作香蜜手膏,詹狸熟能生巧。麻烦的是新产品玉容膏。
它讲究原料的品质,不仅要萃取茉莉花茶中的精华,还要调配香气,改善肤感,以求好吸收、不粘腻。
先前给县令夫人试用的那罐,因改良了配方,售价一百文一瓶,不是每个平民女子都用得起的。
詹狸打算分三个档次,配方保留茉莉花茶萃取液、桃仁油、茯苓粉等必要成分,改变珍珠粉用量以及防腐工艺,压低成本、售价。
最便宜的定价三十文,差不多是一斤白糖的价格。以便宜的杏仁粉替代珍珠粉,加入少量黄酒、甘草粉防腐,有保湿提亮之效。
但利润低,只能走薄利多销的道路。
优选产品定价六十文,有足量珍珠粉加入,美白效果立竿见影;又复合了茉莉花与白梅花香,清雅绝尘。
六十文比一斤蜂蜜稍贵,但也并未太过奢侈。
最高价乃定为一百文,注明三窨花茶萃取,三研三筛工艺。瓷瓶以礼盒装好,适合赠礼。内附有一小包茉莉花干,好让顾客晓得,她添加“花之精华”的宣传,并非骗人的幌子。
乔双领着民窑掌柜将瓷瓶取了回来,小巧的玉壶春瓶,拿在手里刚刚好。底部刻有景颜记三个字,压印狸奴图案,是他们家独特的标识,别处可没有的。
见詹狸仔细端详,那民窑掌柜摩挲着手,冷汗直冒,看上去很紧张。
“点过数量了吗?”
乔双颔首:“一百瓶有余。”
詹狸凑过去耳语:“那这掌柜,怎的看上去如此心虚?”
乔双垂首,看向詹狸手中硕大的棒槌,不知她刚整完花瓣还是什么,侧脸都溅了点花汁,就是小菩萨般的容颜,此刻也比罗刹鬼更可怕。
“…你先放下再说吧。”
詹狸放下棒槌擦干净脸,笑眯眯结了尾款,对着掌柜一顿夸:“早先听闻你们民窑是四里八乡做得最好的,百闻不如一见,若还要合作,还找掌柜的。”
掌柜不善言辞,应承几句,收了钱便如惊弓之鸟般飞出门,生怕被追上似的。
詹狸指着自己的脸:“我有这么可怕?”
乔双信口胡诌:“可能他喜欢你吧。”
詹狸:……
“怎么今儿急着开业?不瞧瞧黄历?”
“不用,哪一天都没有今日来得好,”詹狸十分笃定,“我已熬好玉容膏,姐姐帮我分盛分盛,稍后在柜台贴签为记,我们就开店。”
两人忙活起来。
香蜜手膏要用秋葵釉色的瓷器装,詹狸想起了曹公子。
那天他陪她去民窑,曹乘风一眼就相中了这釉色:“浅黄绿色,宛如初秋的秋葵果实般柔和淡雅。很是亲切。”
他可能不常出来逛,每件瓷器都饶有兴致摩挲观赏,眼含釉色,清辉暗锁。
甚至还帮她写了口碑语:“十指沾阳春,秋葵润风尘。”
“文邹邹的曹昀呀。”詹狸总这么说,曹昀也不脸红。
“我文邹邹,那你是什么?”
詹狸编了一个词:“俚兮兮——”
二人相视,都觉得荒唐,捧腹大笑。
詹狸选了影青釉来盛她的玉容膏,青中带白,白中闪青,质感如冰似玉的瓷才配得上景颜记。
“玉为骨,冰为肌,以此膏养容颜如玉。”
她学着恩公写口碑语,却怎么写也不对仗,索性放弃了。
乔双动作麻利用蜂蜡密封瓶口,不过午时便摆好了货品。
詹狸最后清点一遍,在架子顶部贴上制作日期:“六十瓶香蜜手膏,定价八十文;四十瓶玉容膏,有三十文二十瓶,六十文十瓶,一百文十瓶。”
这些瓷瓶错落着摆,虽然摆不满货架,但看起来不仓促紧凑,别有一番自在舒心的滋味。因着是第一次做生意,詹狸没敢多订瓷瓶,一百个估计绰绰有余。
她走向店门,指尖挨着门扉,使劲时心里砰砰直跳,猛然推开,正晒的日头撞入了她怀中。赤光泼洒进来,金辉灼灼,门口扬起的微尘在光下流转成金。
这是豢养了她十三年的念想,而今,终于到了落款的时刻。
开店了![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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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双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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