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狂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沙尘。
昏黄的天空仿佛被一块巨大的灰色幕布笼罩,太阳在尘沙的遮蔽下只透出微弱的光晕。
一大排仆役正拿着南岁簪的画像追缉。
他们叫嚷得威风,那声音在空旷的街头回荡,似要冲破这沉闷的空气,直叫百姓让出一条道。
“谁见过这毒妇?妙安医馆的下贱胚子,竟敢害死我家梁小公子!”
画像中,水灵灵的杏眼缩成了一团眯眯眼,大气的弯月眉被裁短一半,一滴又油又浓的黑墨水妄图画作眉间朱砂痣,高挺的俏鼻子像被人打了一拳,连带着小巧肉感的嘴唇也被反复描画到肿胀。
这画上的女子被抹黑了个十成十,找不到也不奇怪。
“这么丑,我要是见过一定有印象啊,”被差役问到的路人忍不住说道。
差役翻过画像打量两眼,被说服了,鄙夷地扫了眼西边又脏又臭的小巷。
那里垃圾堆积如山,散发着腐臭的气息,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其间翻找着食物。
差役收回了目光,气势汹汹地继续沿大街走。
而就在被忽略的西边小巷子里,南岁簪弯着腰藏在隐蔽的街角,忍住作呕的冲动。
终于第四次甩开他们了。
南岁簪一天多没合过眼了,单薄的身子在黄昏发红的日光里颤了颤。
一滴汗水淌过她如剥了壳的鹅蛋般标致的小脸,滑到微微圆钝的下颔,在昏红的暮色里摇摇欲坠。
但南岁簪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丝戏谑的笑,蹑手蹑脚走到巷子深处的杂草堆中。
她逃不动了,就赌一把。
这杂草,连带着巷子里污浊的空气,都归功于独居的谢老太太爱收捡垃圾。
几个月前,谢老太太从洛水边捡来失去记忆的她。
她无以报答,便到街对头的妙安医馆打工。
这世道贫瘠,给不了茫茫众生任何馈赠。
只有流溢而出的灾厄,在穷困潦倒的民间发酵,再收割人们所有的欢愉和希望。
于是,贫困的京郊,好心和银子一样难得一见。
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即使混杂着不可言说的鬼胎,南岁簪也且珍惜着。
她每逢阴雨天都会给谢老太太送些治痹症的药草,日子久了,便也渐渐熟了。
奈何妙安医馆把治死梁家私生子的黑锅一股脑甩到她这个新人身上。
危难关头,她只能勉强来赌这位老妇人的善心。
——
南岁簪醒来,头痛欲裂。
淡淡的草药香萦绕鼻尖,简陋的木板屋顶映入眼帘。
屋内光线昏暗,四周墙壁斑驳。
墙角摆放着一张破旧的木桌,桌上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和杂物,有的已经布满灰尘。
旁边是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赌对了。”她撑起身子,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谢老太太慈祥地笑着,眼角的皱纹像绽放的菊花:“孩子,你醒了。”
南岁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嗓音沙哑:“多谢老夫人救命之恩。”
“不必客气,”谢老太太摆摆手,眼神里闪过一丝精明,“老身看你可怜,又与我那孙儿年纪相仿,便起了恻隐之心。”
南岁簪心头一紧,暗道果然如此,谢老太太定有所图谋。
果真,谢老太太接下来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老身那孙儿独自一人在京城谋生,身边无人照料。你若愿意以我为他寻的丫鬟名义进京,老身便保你性命无虞。”
丫鬟?
南岁簪低着头也忍不住撇撇嘴,她宁肯自力更生也不屑为此。
仿佛失忆前,她也是骄傲地自己谋生的,让她本能地抗拒这个身份。
“老夫人……”南岁簪艰难地开口,想要拒绝。
“砰!”
木门被粗暴地撞开。
几个梁家仆役气势汹汹地闯入,叫嚣着:“搜!那毒妇肯定藏在这里!”
为首的仆役指着南岁簪,恶狠狠地说:“就是她!害死我们小公子的贱人!”
“放肆!”谢老太太拍案而起,“擅闯民房乃大罪,岂容你们在此撒野!”
她虽受亡夫牵连、落魄至此,但到底有曾为官夫人的威慑,震住了梁家仆役。
僵持之际,又一群人闯了进来。
他们衣着普通,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严。
“奉丞相之命,搜查逃走的侍卫!”领头的南峤沉声说道。
南岁簪又被吓了一跳,抑住嗓子口的惊呼声。
谢老太太屋子莫不是破败又漏风,算上她在内,谁都能闯进来!
她茫然地看向来人,却发现其中一人南屺正紧紧盯着她的脸。
圆钝的杏眼分明温软又纯真,偏偏浓秀的弯月眉间的一点朱砂痣,顿生万种风情。
南屺上前一步,仔细端详着她的眉眼,激动地说:“朱砂痣!可能就是她!”
“姑娘左腕间可有一枚桃花形胎记?”南峤问道
南岁簪乖巧地轻挽袖子,露出腕子上如五片深粉花瓣般的胎记。
“姑娘,跟我们走吧。”南峤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谢老太太急了:“她答应做我孙儿的丫鬟了!”
“老夫人,您糊涂了。”南岁簪杏眼圆睁,语气柔软却坚定,反驳得毫不犹豫。
谢老太太闻言,脸色一变,愤恨地瞪着她。
“从未有过这样的事。”南岁簪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仿佛谢老太太说了多么荒谬的话。
相府的人马面面相觑,眼神里既有对南岁簪的同情,又暗含一丝不易察觉的尊敬。
这细微的变化,南岁簪看在眼底。
“我来京郊办事,怎么能说逃走呢?”南岁簪微微一笑,眉眼间流露出天真烂漫的娇憨,“如今事情办完了,跟着你们回去也无妨。”
“姑娘会骑马?”领头的侍卫有些惊讶。
南岁簪轻巧地跃上一匹骏马,娴熟得仿佛与生俱来。
侍卫们更加惊讶,连忙护卫在她周围。
一行人策马扬鞭,离开了破败的木屋。
离开之际,南岁簪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谢老太太。
谢老太太打了个哆嗦,到底是相府接人,若她再敢纠缠,想必难以招架。
蓝琉璃般澄澈的天空下,京郊的巷子肮脏不堪,昨夜的雨水混杂着血污和秽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早熟的孩子们在巷子里叫卖,想要靠近马匹,却被飞扬的尘土呛得咳嗽不止。
南岁簪要离开这个穷苦的地方了。
她本该感到开心,可不知为何,心头却涌上一股莫名的失落。
仿佛是擦肩而过、错失了什么。
——
京郊的暮色被漫天的火烧云染成一片血红。
温少虞身披玄色铁甲,眉眼冷峻,薄唇紧抿,身后跟着一队同样风尘仆仆的心腹。
“将军,这附近临着洛水的村子,咱们都走访遍了,依旧没有那位姑娘的音讯……”心腹侍卫迟疑着开口。
“再查——”,温少虞静静地望着天边翻滚的火烧云,眸色深沉如墨。
那抹红色,刺眼得让他心口一阵阵抽痛。
也是这样铺天盖地的红色,那是他和岁岁大婚的日子。
洛水帮上下张灯结彩,到处都是大红的绸布,金灿灿的八仙桌摆满了美酒佳肴。
洞房里,红烛摇曳,光影在墙上晃动,仿佛无数舞动的鬼魅。
红色的喜帐从屋顶垂下,绣着精美的鸳鸯图案,却在大火中逐渐扭曲变形。
可转眼间,他亲手放的大火,烧掉了所有的喜庆,烧掉了他和岁岁之间所有的可能。
熊熊烈火中,他依稀看到她站在洞房里,一身鲜红的嫁衣,手中握着寒光凛凛的宝剑。
“你也要杀我吗?”她惨笑着问他,声音颤抖。
他记得自己当时心如刀绞,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想要阻止她自刎。
锋利的剑刃在他下巴到肩膀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瞬间涌出。
可他顾不上疼痛,只想要抓住她、留住她。
她最终还是没能成功自刎,无力地趴在他脖子上,贪婪地吸吮着他的鲜血。
“叛徒……”她恨恨地吐出这两个字,然后决绝地转身,跳进了冰冷的洛水中。
“将军!还是没有找到……”心腹侍卫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温少虞的回忆。
他猛地回过神,眼神冰冷得仿佛能冻结一切。
“相府那边如何?”他抚摸着脖子上狰狞的伤口,语气低沉。
他大胜归来的庆功宴上,醉醺醺的老皇帝不由分说地赐婚了他和相府小姐。
父亲病逝前还在告诫他皇帝的权威不容忽视。
尤其越是昏聩衰老的君王,越是如此。
温少虞撑着一身伤病,马不停蹄地一路追寻,终究注定了只是徒劳。
罢了,连赎罪都算不上,他又做错了。
岁岁这么骄傲的性子,想必不愿再被他搅扰了。
“上午曾有相府的侍卫在京郊会头回京,听说……相府小姐听闻将军的伤势,很是哭闹……苦恼。”心腹侍卫小心翼翼地回答,生怕触碰到将军的逆鳞。
温少虞嗤笑一声,眼神中充满了自嘲。
“苦恼?心疼?呵……”他望着天边血红的火烧云渐渐沉入河底,就像他的岁岁,一身红衣,永远地沉入了洛水。
“她怎么可能会心疼我……”
京城里戴着端庄假面的娇纵贵女,对着自己狰狞的伤疤、冷淡的性子、屠杀洛水帮的恶名,想必怕还来不及吧。
他便再给写时间,等着相府运作。
若能为岁岁守寡一生,也算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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