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水仙花( 五 )

老姜不耐烦瞥了眼女人的肚子:“你要是嫌累就回去,说了不让你过来非要跟过来,麻烦。”

女人本就敏感,被老姜一怼,两眼眶顿时一阵发酸,委屈之际,背着书包的姜笙轻轻扯了扯女人的衣袖。

“阿姨,你别难过,她只是担心你,并不是有意要数落你的。”

老姜瞪了姜笙一眼,低骂了声“老子的话用得着你个女娃娃找补”,但女人可以看出,在姜笙闭嘴转身的那一刻,老姜的眼底是她未曾见过的温柔的。

一个特属于母亲的温柔。

自此,女人就不再执着追问,姜笙到底是不是老姜的亲生女儿。

有时候血缘可以代表很多东西,有时候血缘也代表不了什么。

姜笙的学校是在一个月后才有了着落的,事成之后老姜非要大摆宴席。

这邻里邻居家谁家没个学生,又不是考上了大学,面对女人的相劝,老姜全然不顾,逢人就提她的女儿通过了山居市最好中学的考试。

即便姜笙从来没叫过她一声妈。

那晚的宴席只有女人一家到来。

老姜喝得昏天黑地,从街坊看不起她开始数落,到她自己看不起她自己,一杯一杯的啤酒就那么生生往下灌。

她说她无名,村子里的人都叫她姜二,因为她是姜家第二个女儿。

她生于大山,长于大山,依赖于大山,甚至一辈子都没想过要翻越大山。

她十八岁那年,按照家里的安排,披着块红布,徒步五公里,嫁给隔壁村的李家大儿子。这场原本素未谋面的婚姻,为姜家换来了三头牛,两头羊作为弟弟的彩礼钱。

然而,她嫁进李家不到一月,她和她的丈夫就出了意外,双双滚落山崖,她大难不死保住一命,却也坐实了谋害亲夫的“罪名”。

老姜不服气,虽然李家大儿在半夜总会折腾死她半条命,又时不时地对她冷眼讥讽,拳打脚踢。但在她过往的十八年里,她父母所身体力行教导她的,只要男人所说的话,作为女人的她必须要顺从。

要问为什么,那就是祖祖辈辈都这样。

村子里的人都是这样。

既然都这样的话,那她就认了。

所以尽管老姜曾无数次起了在母亲眼中大逆不道的想法——她想要杀死她的丈夫。

但她还是下不了手。

除了体力上的悬殊外,她知道她就算是杀死他,她自己也是死路一条。

不仅李家不会放过她,姜家也不会饶了她。

她都可以想象到,如果她这么做了,母亲会如何以泪洗面,说她愧对姜家列祖列宗,生出那么个不知礼义廉耻的女儿来。

她的姐姐妹妹会羞于见人,甚至不敢再去谈婚论嫁,因为没有人愿意去娶一个会谋害丈夫的人的姐姐或妹妹。而她的父亲和她的弟弟一定会大发雷霆,将她绑回李家,逼她跪在村口,像个牲口一样等着刽子手的行刑。

至于村子里的人,一定会让族老让她沉塘,洗濯身上的冤孽,到时不是她一个人蒙羞,整个李家,整个村子都要蒙羞……

老姜想了无数遍,还是忍了下去,毕竟她才活了十八年,她还想像阿婆那样,活到儿孙满堂。

据说那是一个女人最为荣耀的事情。

可即便如此,她不动手并不代表这个罪名会落不到她的头上。

出事后,她带着浑身血迹,哭着喊着闹着,却没有一个人相信她的话。

儿子死了,李家就想把牛羊要回来,但姜家岂能容忍到嘴的鸭子再飞回去,大门紧紧一闭,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要杀要剐随她们处置。

老姜死了心,心想这大概就是她的命。

她以为她会淹死在她日常淘米洗菜的那个池塘里,可李家当夜并没有去上报族长,还给她梳洗打扮好,往她碗里多夹了两块肥膘。

老姜本如死灰的心突然复燃起来。

妈,你看,这外面并不都是你教的那样,老李家死了丈夫的女人不仅不会沉塘,还能吃肉。

老姜那晚一直念叨这句话,美滋滋睡了她结婚以来最踏实的一觉。

可等到第二天她醒来时,四周不是她那个漏风的茅屋,而是密不透风的砖墙。

老姜心想这房子可真好啊,要是她能住在这,手脚就不会皴出口子。后来老姜果然如了愿,甚至还有了一套比土墙还要豪奢一百倍的楼房。

她遇见了多好的人啊,那个男人带她离开李家,离开大山,不仅给她钱花,还给她房子住。而她唯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像村里的女人一样,只要听话就行。

要说唯一的区别,那就是村里女人要对她的丈夫忠贞不渝,而她只需要对男人的皮夹忠贞不渝。

如此一来,老姜还是觉得她有福,在李家她能过上穿金戴银的生活,还是在村里她能每日精心打扮自己?

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老姜望着身边的女人慢慢生出了疑问。

为什么她们敢反抗,敢使唤她们的丈夫,而她们的丈夫又为什么会对她们言听计从,非但不以惧内为耻,反而以惧内为荣?

老姜不懂,直到她坐在楼下,几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老远就绕开了她。

老姜不是一个抠门的人,有时候吃不完的零嘴,她都坐在椅子上分给了这群小孩,但他们是怎么知恩图报的,说她不爱惜自己,说她愚昧没文化,说她没有自我价值。

老姜听得一头雾水,直到她在路边救了姜笙。

那时,她只是一时怜悯见她昏倒在地,才大发善心将她带了回去。

等到姜笙那双怯生生的眼睛重新睁开时,柔软的小手拉着她的胳膊,央求道:“阿姨,求求你,收留我吧,我可以吃很少,做很多,只要别让我再回到那个人的家里了。”

老姜不知道姜笙所指的那个家到底是什么,她只是感到好奇,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怎么就那么清楚地知道,她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那她想要什么?

老姜想得有些心烦,第二天就打算把姜笙送走。

可那瘦弱的身体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的劲,拽着她的新包就死不撒手:“我回去会死的。”

回去会死。

留下为活。

她留下来也不是为了活吗?

老姜承认她动容了,但她还是提出了一堆苛刻的条件,比如白天需要帮她清理房间,晚上不能呆在屋内,需要自行去找地方……

她以为那些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来说,一定是难以完成的,但她看到姜笙边吐边替她打扫房间,晚上被蚊虫叮得浑身疙瘩也老老实实坐在楼道里,等到她下来透气的时候,第一时间倒上热水。

在第七晚的时候,老姜问了姜笙一个问题:“你留在这,就不怕变成跟我一样的人吗?”

那时的姜笙就坐在低矮的楼道里,瘦弱的她反将身后的楼道衬得格外高耸,小小一团,像极了一只任人宰割的白兔。

但姜笙的声音却意外坚定。

“不会。”

“只要我想,我就能够控制我的生活。”

老姜嗤笑了一声,到底还是个奶娃娃,说起话来总带着一股稚气。

“你知道有些事你不能控制吗?”

“那就控制我能控制的,再利用跳板就实现我不能控制的,总有一天我可以完全控制我的生活。”

“这些都是谁教你的,你之前的父母,还是收养你的那个人?”

姜笙不说话,返回屋又给她倒了杯水。

“我自己学的,从隔壁阿姨的书架上学的。”

老姜有些惊讶:“她让你进她家了?”

“嗯,有一次她看我可怜,邀请我进去坐了一会儿,允许我可以翻看她书架上的书。”

“你喜欢看书?”

“还好。”

“你喜欢隔壁阿姨?”

“还好。”

“那你去想办法,让她收留你。”

那晚姜笙要她不化妆,带着她敲响了隔壁的门。

老姜看着愈发乖巧的姜笙,就觉得她愈发可怜,果不其然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感觉,这样的她,这样的姜笙,成功引得隔壁女人怜爱。

她再退让几步,女人就答应了她的要求。

但她知道没有一个陌生人会无限施加她的好意,打点妥当之后,她去办理了领养证,又给姜笙打探着寄宿学校。

她认为,只要姜笙住进学校,她就可以去控制她想控制的生活,去开拓她未能开拓的思维。

想到这老姜又灌了半瓶酒。

她停止了数落,也停止抱怨。

当然也停止了坦诚相告。

她并没有完全做到坦诚相告,她还没有傻到要将自己的一切都坦白给别人。那是她的过去,不论好坏都是她的人生,她有权利公开或者保密。

这是她想要控制自己生活的第一步。

控制。

老姜失笑两声。

她怎么也变成了女娃娃,总是去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事,她要是控制了,哪来的钱养活她和她呢?

但老姜抬头,望着那坐在小桌前,认真捧着书本的姜笙突然失了神。

如果就试一次呢?

如果女孩和女人都一样,都有同等的勇气和机会呢?

如果山有尽头呢?

那她为什么不去试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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