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清臣不知道自己正被带往什么地方。
一切的视觉都被剥夺。
青年的唇线崩得笔直,像是有些不安。他看不见周围的景观,只能沉下心来,倾听四周传来的声音。
车前的鸾铃随风而响,清脆悦耳;车轮慢慢碾过地面,沉闷缓慢;身畔,属于另一人的吐息,近在咫尺。
她又笑了。
笑声饱含愉悦,如春日般的泉水一样,泠泠作响。
荀清臣不知道她今日为什么表现得这么开心,但毫不武断地说:能让燕世子嫣然展颜的事情,对他来说,多半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默默研究起了自己的衣服。
自从被解下脖子上的锁链后,楚晏就用块黑色的布条蒙住了眼睛。
他被换上了一身新的衣物——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穿了什么,反复摩挲衣袖的面料之后,终于确定是轻纱。
……轻纱。
这真的非常容易让荀清臣联想到一些不怎么正经的衣服。但他没有提出异议的权利,他甚至还没给自己做好心理准备,就被楚晏一把抱了起来,坐上了这辆马车。
那时,心情很好的燕世子见他僵得像块木头,甚至还大发慈悲地解释了一句:“底下人没有找到适合你的鞋子。”
而这句话的真实性,简直不用怀疑——别说是一双普通的布鞋,就算是燕世子要一双金银宝石做的鞋,也肯定有人会千方百计地呈上来。
这不过是楚晏的恶趣味罢了。低眉顺眼坐在一旁的大楚丞相,默默在心中叹息…… 希望今天不至于太过难堪。
沉思间,原本行驶得平平稳稳的马车,却忽然开始剧烈震动。
荀清臣被晃得一个踉跄,控制不住地往后倒去。他害怕磕上坚硬的车厢,但更怕碰上楚晏。两害相权取其轻,刹那间,他便做出了决定,朝刚刚楚晏声音所在的相反方向倒去。
然而,让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没有碰上坚硬的车厢——一双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强硬而不容拒绝地将他拉了过去。
荀清臣被迫靠在了楚晏的肩膀上。他原本想摸索着起身,但视觉受限,又怕唐突了对方,只得按兵不动。
女子清亮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调笑之意呼之欲出,“今日突然这么主动,是在向我求饶吗?”
荀清臣摇头又点头,微怔之后,很识时务地顺着她的话应承了下来,“殿下放过我吧。”
楚晏久久没有作答。
往日,在官场中摸爬滚打十几年的荀清臣,还能通过观察楚晏的神情,来探知她的情绪。
可现在,他什么也看不见。蒙在眼睛上的黑布不仅遮蔽了荀清臣的视野,还斩断了他灵活伸展的触角。
寂静,正在一点一点地放大了他心中的感受。
“殿下恕罪!”马车重新变得平稳,驾车的御者在车外请罪。
楚晏随口安抚了帘外的人,伸手揽住男人的腰身,“你求饶的诚意呢?那些个大族中的舞女歌妓做了错事,尚且还会用歌舞搏主人欢心呢。”
“不若青奴,也一展歌喉?”
荀清臣沉默了下来,他于吟咏歌唱这一道,实在涉猎不多。
终于要装不下去了?楚晏的神色冷了下来,刻薄地嘲讽:
“我还以为你有多忍辱负重呢……”
“我学艺不精,请殿下……”
两人的话几乎同时脱口,而后又同时停下。
楚晏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眼,旋即又想起这厮根本看不见——况且,她就是无故嘲讽荀清臣,这个脱了毛的凤凰又能如何?
燕世子理直气壮地睨了他一眼,“唱。”
荀清臣努力坐直身体,忽略腰间的触感,缓缓吟诵起记忆中的曲调:“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1]……”
每逢朝廷祭祀,都会有礼官吟咏这篇《豳风·七月》,以祈求风调雨顺,国祚平安。
站在百官最前列的荀丞相十分熟悉它的曲调,除了开头几句有些生涩之外,唱得很有些韵味。
但楚晏并不满意,拍拍他的头,轻描淡写地提出要求:“换。”
这种时候,唱祭祀的诗篇有什么意思?
荀清臣听话地停了下来,重新挑了篇诗三百里的诗篇,缓缓开口。
从《七月》到《无衣》,从《采薇》到《卷耳》,荀清臣换了很多篇,连嗓子也变得沙哑,依然不能让她满意。
他没了挑选曲目的心思,几乎是在机械地回忆《诗三百》中的篇目,然后用自己为数不多的技艺唱出来。
如今,从马车上传出来的歌声,是《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一直故意挑刺的楚晏眼眸微睁,诧异地皱起了眉。红唇微启,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几度斟酌,唯余沉默。
楚晏没喊停,也没要求他再换一篇,抬手撩开车窗的帘子,将目光投向两侧的密林。
车内的歌声响了很久。随着时间的流逝,歌声越来越低,越来越沙哑,而后,渐渐地,消弭于秋日里的北风之中。
马车停了下来。
荀清臣的唇边,忽然碰上了什么硬物。
“张嘴。”
他依言而行,很快,辛辣浓烈的酒便被大股大股地灌进了喉咙。
荀清臣这才明白,被递过来的,应该是个酒囊。
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半是被呛的,一半是被辣的——他不会喝酒,自掌权以来,也没人敢灌他喝酒,在过去的二十余年里,几乎能称得上是滴酒不沾。
当楚晏撤开酒囊,松开桎梏时,荀丞相的眼中已经有了泪花。原本苍白的脸,顷刻间变得嫣红一片,将简朴的车厢也衬得活色生香起来。
他伏在车窗上喘息,衣襟下,半遮半掩的喉结正不断滚动。
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是不会喝酒。楚晏倚着凭几,扬起唇角,饶有趣味地看他这副狼狈的样子。
酒香萦绕在车厢之中。
荀清臣缓了一会儿,终于适应过来,默默离她远了点儿。
楚晏适时出声:“这可是草原上不可多得的好酒,浓烈醇香,清如甘泉。易棠向我讨要了好久,我都没给呢。”
世子的声音带着丝若有若无的欢快。
荀清臣心中突然有了点不祥的预感。
“我还没来得及尝个味道呢。”楚晏笑道:“真是可惜,居然就让你给糟蹋了。”
荀清臣唯余苦笑,“是我的错,殿下饶过我吧。”
“当然是你的错。”楚晏笑意盈盈,话中满是促狭,“不过,要饶过你,也很简单。”
“只要你让我尝尝这酒的味道就行。”
荀清臣开始摸索那酒囊的位置。
“孤可不要你喝剩的酒。”楚晏撇撇嘴,见他停了动作,暗示性地指尖点在他紧抿的唇,恶劣地向下按压。
荀清臣僵在了原地。她的指尖像是一捧燃得正旺的火,将他整个人都烧得发烫。
“我……不敢冒犯殿下。”
楚晏依然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略有些突兀地谈起平阳城中的楚朝官吏,“你说,你的小主子南下,能带上多少人马呢?
“应该是不多的吧。我听允安说,他在宫城中查获了很多没来得及逃走的朝廷走狗呢,升斗小吏有之,名士大儒亦有之。
“你觉得我该如何处置他们呢?”楚晏摇摇头,状似烦恼,“这还真是难办。”
听到此处,荀清臣怎么可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叹息着开口:“殿下……我……”
楚晏故意出言打断,作势起身,“没关系的,青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后悔。”
“殿下何必大开杀戒!”
听到她起身的动作之后,荀清臣一惊,连忙伸出手。他再顾不得其他,慌张地用手探寻她的方位。
在抓到楚晏衣袖的瞬间,荀清臣终于松了口气,忍住心中的羞耻,慢慢移动身体,依偎着跪在她身边,仰头“看”着她,“殿下……垂怜我吧。”
楚晏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秋水般的眸子漾起淡淡的笑意,像是被搅动的满池星子。
她施施然地在旁边重新坐下,不置一言。
晚霞般的色彩,在荀清臣的脸上飞快蔓延。男人的脸越来越红,不知是因为酒劲儿上来了,还是单纯是羞耻使然。
他慢慢牵起她的手,将自己的身体全部靠过去,而后,像个猫儿一样,用自己的脸左蹭右蹭,像是在寻找什么。
片刻后,他微微直起身体,生平第一次亲吻女孩子的唇。
一触即分。
男人就像闯下了天大祸事的王八,一溜烟儿地缩进了自己的乌龟壳。
楚晏竟然没来得及抓住他,眯起眼睛,既感到不悦,也觉得不爽。
“你跑什么?”楚晏将人捞回来,故作亲昵地揽着他。远远望去时,坐在车厢里的两人就像一对彼此相拥的恋人。
她低头,轻声凑到荀清臣耳边。
带着另一个人气息的吐息,就打在他颈后。荀清臣本能地要躲,却被楚晏牢牢揪住。
“亲爱的先生,就算你现在跑了,也于事无补呀。”
楚晏的声音还是那么清脆欢快,“就在刚刚,你从前的那些同僚、下属,你曾经关注过的百姓,都听见了你放荡吟咏的歌声,看见了你舍下脸面,跪在我脚下亲吻我。”
“哦,差点忘了。”楚晏灵光一闪,想起他这一路上的小动作,莞尔补刀:“这些人啊,还都看见了你穿着轻纱——那种最下等的妓子小倌都不屑穿的衣服,仰着头求我垂怜。”
“你……”荀清臣脸上血色尽失,浑身颤抖,将自己团作了一团。她的话就像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进了他的身体。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恨不得咬舌自尽,就此死了算了。
楚晏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他的头,款款道:“唉,恐怕不出明日,荀丞相自甘下贱、不惜以色侍人的传言,就要飞往大江南北了。
“这样的话,就算你哪天真处心积虑地回到了你主子身边,又要以何面目面对他,面对满脸鄙夷的朝臣呢?”
“真是让人同情呢。”
楚晏叹息,蛊惑似地轻轻呢喃:“青奴,需不需要我帮你把他们都杀了呢?”
[1]本章所有诗句都是引用自《诗经》。
这是存稿的最后一章,
这便本书比我想象得还要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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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垂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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