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话脱口而出,贺凤影反应过来,立刻后悔提及。
他不希望李桐枝把自己同枭羽卫关联起来,哪怕是以提问者的身份。
他在她面前只会是风光霁月的贺小侯爷。
那些血腥的、阴暗的事情都会同他性情中冷酷的、暴戾的一面一齐被藏在夜枭面具后。
她喜欢世家公子的温柔做派,他就会以温柔待她。
克制住时常攀上心尖的占有欲,作最称职的护花人,永远呵护这朵娇嫩美丽的海棠自由生长在阳光中,而不是攀折养在花瓶里一日日枯萎。
花儿自是不必知晓护花人在放下水壶后拿起的是钢刀和铁鞭——她的世界里就不该出现这两样。
因此不等李桐枝做出答复,贺凤影含笑自答了问题:“瞧我问的是什么,人人都惧枭羽卫,桐枝害怕是理所应当的事儿。”
拉开话题,他与她重聊起先前没说完的趣事儿。
算了算时间,发现给诏狱中凶犯留的休息时长足够,为了击溃他们的心理防线,应该进行下一轮刑讯了,贺凤影因而站起身同她道了别。
李桐枝送他出殿,抱起猫儿,一边逗着猫儿开心,一边回味方才他同自己说的话。
前额贴到猫儿小脑袋上时,她忽然想到被他打断没有回答的问题。
怕不怕枭羽卫?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一些流传宫中相关枭羽卫手段的言谈,比话本里描述的鬼怪害人法子还要可怖。
李桐枝就听说过一种刑罚名为“梳洗”。
意思不是女子的梳妆打扮,而是用一种铁刷去抓梳在人的皮肤,直到露出皮肉下的白骨,令人在痛苦哀嚎中死去。
那样残酷的画面,她连想都不敢想。
从此再听旁人说起相关枭羽卫的传闻,多半都会掩起耳朵。
可如果单单指方才来送东西的枭羽卫,其实还好。
青年戴着的金属面具,穿着一身黑衣,初见时虽的确令人发怵,但她没感受到对方的恶意,压迫感也并非针对她。
较之她被一些宫人指指点点或鄙夷以视来说,他的冷漠和距离感反而令她没那么窒息。
李桐枝想到这里打止,未再深思,重让猫儿窝在怀里,取来小几上的话本继续看。
懒懒捱到用膳之后,她准备正经躺下,午睡半个时辰,补一补今晨起早的困倦。
谁料方脱去外衣,盖上被子,宫殿外的宫人忽然唱名一声“八公主到”,生生将她的倦意吓飞。
李玉蟾寻她从来没有好事。
李桐枝胆战心惊地捏着被沿,求助般看着枕琴,心怀希冀地说:“枕琴,你同八皇姐说我睡下了,请她改日再来吧。”
枕琴记着昨日霄云阁内李玉蟾因一句话就对她动起手来,了然她内心的恐惧,点头出了门。
然而李玉蟾怎么可能好脾气到因一句话离开。
门扉被粗暴推开,她裹挟着冬日的冷空气一起气势汹汹地闯进来。
瞧着缩在床上惊惧交加的小姑娘,冷冷嗤笑道:“这不是醒着吗,小九,让侍女来同我说谎可不是好习惯。”
李桐枝慌张不已,杏眸蒙上一层水雾,不知该如何应答才不会触怒她,只得低首咬住下唇,试图用低姿态的沉默祈求她不要对自己发难。
被李玉蟾尖锐嗓音刺激到的猫儿却耸起身子,踩在被褥上,初生牛犊不怕虎般向她恐吓地叫了一声。
小小的奶猫连爪子都是软乎乎一团,还没完全长出的牙咬在人身上都留不下红印,不具备丝毫威胁性。
但它成功把李玉蟾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李玉蟾眯起眼,不悦地骂道:“哪里来的贱皮东西,竟不知死活冲我叫唤,就该剥了皮,给我制个新围脖。”
李桐枝被这个恶毒的想法惊住。
怕她真的付诸行动,小姑娘连忙将猫儿塞进被窝里,开口道:“皇姐别同它计较,它什么都不懂,是我没有教好它。”
一边说,她一边拾起外衫,胡乱给自己套上,合衣离开床褥,抑住自己的恐惧,趿着鞋迎上前,柔声问:“皇姐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
她的身高不及李玉蟾,对话需得微仰瓷白的小脸。
虽然她勉强自己露出微笑以作讨好,但因需要同害怕的对象对视,鸦色睫羽还是克制不住地颤动着,泄露出内心的不安,看起来格外可怜。
这股可怜劲儿却是李玉蟾最厌恶的。
她怒火愈旺,扬起右手就扇在李桐枝的面颊,呵斥道:“昨日在大皇姐面前装可怜没有装够是吧!得了好处还敢偷摸去向皇后告我的状,害我遭训斥,你倒真比以前长本事多了!”
这一巴掌没有收力,指甲在小姑娘脸颊留下几道血痕。
李桐枝也在耳鸣声中,失衡倒向一旁桌台。
柔软的腰腹撞在了桌角,疼得她顿时流下眼泪。
伴随腰腹尖锐的疼痛感,她的脑子也是嗡嗡的,陷在恐惧中,下意识呐呐低声道:“我没有告状……皇姐,我不敢告状的……”
她甚至没有向贺凤影提起,怎么会向皇后告状呢。
毕竟李桐枝记着惨痛的教训,知道告状会导致更严重的磋磨。
*
幼年时,李桐枝被八皇姐伙同五皇兄和七皇兄推搡着摔出一身擦伤,曾在上药时禁不住疼痛,向母妃诉说无辜受欺负的委屈。
她的母妃性情柔顺忍让,为她却操着不太流畅的大衍官话前去皇后宫中秉明事由,请皇后做主。
皇后为了解事情来龙去脉,召来李玉蟾和她的两位皇兄一起询问。
结果他们辩称是在同她玩闹,是她笨手笨脚受了伤,还玩不起,前来告状。
兼有他们的宫人作伪证,他们的母妃帮腔说互相玩闹间难免有些磕碰,都还是孩子不会有坏心思之类的话,她母妃生涩的诉说和枕琴的证言便显苍白无力了。
在事情定性前,皇后倒是有多问起她这受害者的看法。
可她本就笨口拙腮,顶着李玉蟾和皇兄们的目中的威胁之意,更是惶恐说不出话。
尤其八皇姐还恶意执起她的手,夹起甜腻的嗓音同她假作道歉:“这回知道小九怕疼了,以后一定注意不让你受伤——宫里同龄的就我们几个,肯定还是能一起玩儿的,对吗?”
众目睽睽之下,李桐枝没有拒绝的余地,默认了。
于是下一次的霸凌就不是冲着让她简单受伤来了。
他们强行将她身边的枕琴拉开,依着事先安排带她走出很远,来到僻静处。
然后逼迫年仅六岁的女孩爬上木梯,去取卡在树梢上的风筝。
接着在她坐上树时,将梯子撤走。
李玉蟾立在树下,仰首同她以关怀语气笑说:“小九不是怕疼吗,那可得一定注意些,不要从树上摔下来。要不然轻则折了胳膊或者腿,重则脑袋开花,真变成个傻瓜。你可是你娘费尽心机得父皇宠幸生下的宝贝,一定要珍惜自己。”
树很高,李桐枝向下看,不禁生出一阵阵目眩感。
她很害怕,一遍遍哀声认错,请求皇姐和皇兄把梯子搬回来,让自己下去。
然而他们并不理睬她的求饶。
嬉笑着欣赏了一会儿她可怜兮兮流泪的模样,就撇下她离开了。
这是给她告状的教训。
只要统一好口径,都说不清楚其中原委,即便李桐枝过后真的摔下来,也能推说是她不自量力去摘风筝导致的祸事,与他们无关。
李桐枝孤立无援地坐在树上不敢动弹。
从正午时分坐到夕阳西下,她的小半边身子都麻木了,精神也不济,开始胡思乱想用什么姿势摔下去能尽可能伤得轻些。
在稚嫩的女孩已然恍惚着摇摇欲坠时,终于等来了救援。
她听到枕琴唤她。
低首一看,在枕琴旁边还有身着锦衣的贺凤影,以及被他揍得鼻青脸肿的五皇兄。
进宫来见李桐枝的贺凤影,等待在她宫中许久,等来了遍寻不到她、不得不回来求助的枕琴。
听过简单的经过,他借着小侯爷的身份,若无其事地去邀约其中一个知情人。
他父亲那时才从大火中背出皇上不久。
被木梁压断双腿无法再站起,却也凭救驾之功得到忠义侯的封号爵位和数不清的赏赐。
贺凤影因父亲的缘故得宠御前,皇子们皆有与他交好的想法,要把五皇子独自邀出不是难事。
然后他就用毫不留情的暴力逼着原本称不知她位置的五皇子带路到了地方。
迎上李桐枝一双朦胧杏眼,贺凤影松开扼在五皇子脖颈的手,温柔地请她再稍稍坚持一会儿。
他踢在五皇子的膝盖,让五皇子弓起背作踏脚,补上自己同树枝差得那一小段距离,动作利落地攀上树,来到她身边。
成功扶抱住她的身子,让她倚靠在自己肩上,他轻声哄着她说:“怕的话就闭上眼,我保证不会摔着你。”
李桐枝信赖地阖眸,温热的泪水浸透贺凤影肩上一小块布料,在不太剧烈的一震后,听他说:“好了,桐枝,我们下来了。”
无力的双腿终于接触到地面,可她因久坐不动,身体酸麻站不住,一颗心也仍然处在强烈的后怕中,无法聚拢精神。
贺凤影问:“桐枝,要看我为你出气吗?”
已被狠揍了一顿的五皇子闻言,浑身一个激灵,艰难扯扯唇角,露出个难看的笑,道:“九皇妹这不是没伤着吗,我们兄妹闹着玩儿呢。”
视线触及贺凤影眼底阴沉,他果断把仇恨推给同谋,道:“况且这事儿是七皇弟和八皇妹的主意,我至多是帮凶,不是主犯,你别逮我一人算账啊。”
身心俱疲的李桐枝昏昏沉沉,只觉他吵闹,小手揪着贺凤影的领口布料,说:“我好累,好想我母妃,带我回去吧。”
她倦得眯瞪失去意识,没听到贺凤影平静说:“原来各位殿下是想要玩闹。刚好,陛下命我与皇子们同习骑术和箭术。我会当好你与七殿下的玩伴,打消你们再想玩闹的心思。”
李桐枝回去后因受惊发烧,病情绵延小半月,一直静养在床,不知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总之当她痊愈可以出门时,听说五皇兄和七皇兄成日寻新乐子给八皇姐,都忙碌得顾不上再理自己。
偶尔遇上两位皇兄,他们也似畏惧着什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忙不迭远离她。
李桐枝很庆幸——不往来、不伤害于她就是最好的结果。
她得到恐高的后遗症,也记下不能告状的教训,因而尽可能减弱自身在后宫的存在感,避免与皇兄皇姐产生任何接触,继而产生矛盾。
可安宁的日子终究没能持续到她离宫出嫁。
她该怎样做才能摆脱重新找上门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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