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将军府门前停下,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沉闷而压抑。
沈清弦掀帘而下时,面上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
只是那眼底深处,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化不开的凝重,以及被某人点燃后又强行摁灭的狼狈火星。
她甫一踏入府门,垂手侍立的老管家便迎了上来,目光在她略显僵硬的肩颈线条上飞快扫过,低声道:“将军,夫人在书房等您。”
意料之中。
沈清弦微微颔颔首,正欲抬步,眼角余光却瞥见廊下一抹熟悉的身影正探头探脑。
是她那跳脱的贴身丫头翠儿,正扒着廊柱,一脸欲言又止,挤眉弄眼地朝她身后张望。
沈清弦脚步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何事?”
翠儿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蹦跶过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发现惊天八卦的兴奋:
“将军!您可算回来了!长公主殿下身边的玉竹姐姐刚刚来了,神神秘秘地塞给我一个精巧的小食盒,说是殿下特地吩咐送来的!”
她献宝似的捧出一个描金绘凤的檀木盒子,又贼兮兮地补充,“玉竹姐姐还说……殿下特意嘱咐了,让您在‘心情郁结、食不下咽之时’再打开,有奇效!”
沈清弦盯着那过分华丽的食盒,仿佛看着一个烫手山芋。
那女人带着侵略性的笑容和言语犹在耳边,此刻又送什么“奇效”食盒?
是新的试探,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嘲笑?
她脑海中不合时宜地闪过萧华棠那双狡黠含笑的凤眸,心头莫名一跳,耳根似乎又有些发烫。
她面无表情地接过食盒,入手微沉,分量不轻。
指尖不经意触到盒盖上繁复的雕花,那凹凸的纹路竟让她指尖微微一麻。
她强作镇定地将盒子递给翠儿,声音冷淡:“知道了。先收着。”
“是!”翠儿欢快地应了,抱着食盒小跑离开,嘴里还小声嘀咕着,“殿下对咱们将军可真好,还知道将军心情会不好呢……”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沈清弦听见。
沈清弦嘴角抽动了一下,只觉得那“真好”二字分外刺耳。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乱,径直走向内院书房。
沉重的心情并未因这个小插曲缓解多少。
推开沉重的檀木门,沈母正端坐在主位之上,不似昨日卧榻的病弱,虽脸色依旧苍白,背脊却挺得笔直。
她手中紧紧攥着一串佛珠,指节用力到泛白。
见沈清弦进来,她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急切而焦虑的光彩。
“弦儿,陛下突然宣召,所为何事?”她的声音因紧张而拔高,带着一丝尖锐的破音。
沈清弦反手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与嘈杂。
她走到母亲面前,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提起小炉上温着的茶壶,水流注入杯中发出单调的声响。
动作看似不急不缓,优雅沉稳,但那过于挺直的脊背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她内心的压抑。
“陛下……”她将温热的茶杯轻轻放在母亲手边冰凉的指尖旁,声音低沉得仿佛坠着千斤重担,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母女二人的心坎上。
“为我和华棠长公主,赐婚了。”
“哐当——!”
沈母手中的佛珠再也握不住,猛地掉落在坚硬的紫檀木桌面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珠子四散滚落。
她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剧烈地晃了一晃,若非坐着,几乎要瘫软下去。
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呈现出一种骇人的死灰。
“赐……赐婚?!”她猛地抬起头,枯瘦的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沈清弦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深陷进她的皮肤里。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应了?!弦儿!你怎么能应!
你这是……这是欺君之罪!
要诛九族的啊!沈家的列祖列宗……”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淹没了这位苦心孤诣维系家族荣耀多年的女人,她眼中只剩下灭顶的绝望。
沈清弦任由母亲抓着,手腕处传来清晰的痛感,她却感觉麻木。
透过窗棂稀疏的光线,她看着母亲惊恐万状、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心中是一片荒芜的悲凉。
同时,萧华棠那张明艳张扬、带着势在必得笑容的脸庞又一次霸道地闯入脑海。她闭了闭眼。
“母亲,”她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过度压抑后的嘶哑,像是在砂纸上磨过,“陛下开口,并非商议,是旨意。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儿臣……有的选吗?”
她仿佛又听到了御书房里,萧华棠那带着戏谑又无比认真的低语:“将军,你猜,抗旨的诛九族快,还是被我拆穿的快?”
这念头让她心中一片冰凉,最后那个问句,轻得几乎消散在空气里,却蕴含着无尽的苦涩,和被那人强行绑定命运的战栗。
沈母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穿,猛地松开手,颓然靠回椅背,双眼失神地望着屋顶繁复的藻井。
她嘴唇无声地翕动,只有绝望的喃喃:“完了……全完了……沈家世代忠烈,清名……荣耀……竟要毁在我手里……”
忽然,她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最后一丝疯狂的希冀,再次直起身,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
“弦儿,你去!去求陛下!
就说……就说你粗鄙武夫,配不上公主金枝玉叶。
或者……或者说你已心有所属。
对!就说你与林将军家的楚楚姑娘早已私定终身,情根深种!
陛下仁厚,或许……”
“母亲!”沈清弦厉声打断她,眉宇间染上一抹被戳中痛处的锐利,声音陡然拔高,“陛下心意已决,长公主殿下更是……势在必得!您还没明白吗?”
她脑海中闪过萧华棠慵懒倚在御案边,指尖轻点圣旨的傲慢姿态。
“此时拒婚,无异于公然抗旨,打天家的脸,打那位长公主的脸!
后果,只会更快、更彻底地毁掉沈家!”
她看着母亲瞬间灰败下去、再无一丝生气的脸色,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用最冷酷的理智分析着这无解的棋局:
“如今,唯有接下这道旨意,尚有一线生机。
至少,在明面上,沈家圣眷正浓,与皇家联姻,无人敢动。”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认命:“至于以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只要……只要‘沈清弦’的秘密不揭穿,我便能一直做这个‘驸马’,沈家便暂时安然无恙。”
想到要日日夜夜面对萧华棠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沈清弦的后背就感到一阵寒意,同时又莫名地绷紧。
沈母怔怔地看着女儿,看着她年轻却已刻满风霜与重担的面容,那眉眼间的坚毅与深藏的疲惫,恍惚间与早逝的夫君重叠。
浑浊的泪水终于从她干涩的眼眶中滚落,她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发出压抑的绝望呜咽。
她比谁都清楚,女儿说得对。
这是一道早在二十二年前就埋下伏笔的死局,命运的绞索曾一度松动。
如今,却在那个强势霸道的长公主推动下,猛地套紧了她们的脖颈,无处可逃。
“我苦命的儿啊……”沈母泣不成声,字字泣血,“是娘对不起你……是娘当年一念之差……害苦了你一辈子啊……”
沈清弦沉默地站在原地,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彻底阴沉下来,酝酿已久的秋雨终于淅淅沥沥地敲打起窗棂,带来满室的潮湿与深入骨髓的寒凉。
冰凉的雨声敲打着她的心,也让她想起了那个同样带着潮湿侵略气息的女人。
不知过了多久,沈母的哭声渐渐耗尽,只剩下断断续续疲惫至极的抽噎。
她用袖口胡乱地拭去满脸的泪痕,再抬起头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已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与冰冷,牢牢锁定沈清弦。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她的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狠狠扎向沈清弦,“弦儿,你给我牢牢记住,从今往后,你更要万分小心!千般谨慎!万般忍耐!
在任何人面前,尤其在长公主面前!一刻也不能松懈,一丝一毫的破绽都不能有。”
她的语气带着近乎残酷的强硬:“母亲知道你难,知道你心里苦……”
她的目光扫过沈清弦平坦的胸口和过于清秀的喉部线条,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又被更深的狠厉覆盖:
“但再难!再苦!你也必须给我撑下去!
为了沈家列祖列宗的英名,为了你父亲用命换来的门楣荣耀,更是为了沈家上下几十口人的性命!”
她猛地拔高音量,“你必须是个‘男人’!一个无可挑剔的‘驸马爷’!记住!是驸马爷沈清弦!不是沈清月!”
最后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刺耳的“滋滋”声,狠狠地烙印在沈清弦的心口。
心脏传来的尖锐痛楚几乎让她窒息。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沉重。
然后,她躬身,行了一个标准到刻板的礼,如同提线木偶。
转身,推开那扇隔绝了哭声与风雨的沉重木门,默默地退出了这片令人窒息的书房。
回到自己空旷沉寂的院落,沈清弦屏退了所有试图上前伺候的下人。
整个世界只剩下冰冷的雨声和她沉重的心跳。
她并未进屋,而是径直走到庭院中央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
深秋的寒意透过湿透的衣衫渗入骨髓,冰冷的雨水顺着她光滑的脸颊和紧抿的唇角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冰凉的感觉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诡异的清明。
她抬起头,望着铅灰色、沉重得仿佛要压垮一切的天空,像一座即将被风雨侵蚀殆尽的石碑。
脆弱,却固执地挺立着。
良久,在无人窥见的角落,在梧桐树的巨大阴影和雨帘的遮蔽下,她缓缓抬起微微颤抖的手。
那手,指节分明,带着常年习武的薄茧,此刻却透着一丝无力。
指尖带着凉意,缓缓覆上自己平坦的胸口。
隔着束缚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厚厚布带,那里,本该柔软的地方,被勒得生疼,也死死地禁锢了她作为“沈清月”的全部念想与可能。
一场圣旨,一场婚约……
一个霸道又狡黠的女人,如同一道无法挣脱的枷锁,彻底锁定了她的未来。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下颌滴落,砸在湿透的衣襟上。
她闭上眼,无声地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息。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那个食盒,那个华丽得刺眼,带着萧华棠独特印记的“奇效”食盒。
它此刻正躺在她的房间里,像一个无声的挑衅,又像一个…未知的谜。
她该打开吗?
那个女人,又在玩什么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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