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深,素雪无边。
又是这处宫门口,江明徵望着满地的落雪,目光情不自禁落向那早已空寂的一隅。
他阖了阖眼,再睁开双眸,又是一汪古井无波。
回到府中,已深夜不知几时,侍童为他提着灯笼引路,踏上回廊,却见他往岔路的另一头走去,小跑两步连忙跟上。
心腹侍卫款冬已在廊下等候多时,侍童察言观色,知趣地退到院外。
书房,江明徵立于书案前挽袖磨墨,目光却落在颤颤烛火上,沉默地听着款冬的汇报。
“大人?”款冬话毕,等待良久,仍等不到他的应答,只好试探性出声轻唤。
他眼睫轻颤,不知心绪飘到了何处,听见呼唤,淡漠地回过头道:“一切按计划行事,下去吧。”
“是。”虽然怀疑对方根本没仔细听,但款冬并不敢多说什么,得了令便如释重负地离开书房。
大人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心情都不怎么好,更别提今夜还是个大雪天,若不是那几个探子没眼力见,非挑着今儿个呈上这么重要的情报,给他十个胆子他都不来。
江明徵放下墨回身落座,心不在焉地盯着面前的宣纸,似是准备要写什么,却迟迟没有提笔。
蜷缩在炉火旁取暖的三花狸奴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拉长身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似是察觉到主人低落的情绪,灵巧跃入他怀中,匍匐在大腿上咪呜咪呜地柔声撒娇。
江明徵失笑,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它的脊背:“这些时日好像又沉了些,再如此不加克制,往后每日只予一条小鱼干。”
“喵~”小狸奴岁岁听不懂,小狸奴岁岁只是一味蹭主人的手心。
“明明刚捡来还骨瘦如柴,这才一眨眼……”江明徵算着时间,不觉微愣,“一眨眼,竟有五年了?”
“嗷呜?”岁岁眨巴着大眼睛,不明白人好端端地怎么忽然伤感起来。
江明徵看着怀中高高昂起的圆润脑袋,不觉苦涩笑开,揉揉它的头道:“徒增伤心的陈年往事,小孩子不必好奇。”
一听语气又温柔安定下来,它便放了心,舔舔爪子蜷成一团,由着温暖的手掌轻柔抚摸毛发,舒服地眯起眼,不一会儿就再度沉入梦乡。
四周归于寂静,唯有灯花轻绽,炉炭碎裂,落雪簌簌。
江明徵沉默半晌,终于提笔落下字时,脑中却突兀地浮现出一抹模糊的身影。
他垂眸盯着白纸上的寥寥墨迹,脑海中的人影愈发清晰,渐渐在眼前汇聚成熟悉的模样。
阿宁?
不对,是阮娴。
江明徵蹙起眉,神色稍有凝滞,手中动作一顿。
那段十日前的相遇,忽然就浮上心头。
……
腊月初二,虽晴又雪。
这日江明徵难得休沐,在府中偷闲半日,看看书,品品茶,逗逗猫……
猫呢?
江明徵放下手中画着狸奴纹样,刻有“岁岁”二字的玉碟,无可奈何地叹了声气。
“岁岁方跳出院墙,此时必然没走远,属下这便去追回来。”
“由它去吧,总会回来。”他摆摆手,抬眼望向窗外,却见融融落雪。
似是触动某根心弦,江明徵失神片刻,又改变主意道:“罢了,它常去何处?我去碰碰运气。”
“大人日理万机,难得歇息,还是属下去吧。”
“不必。我想出去走走。”
江明徵轻声回绝了款冬的好心,拿起一把油纸伞,推开书房的门,没入风雪。
一向料事如神的江大人并未料到,这日借着寻猫散心的自己,竟能真的找到这神出鬼没的小狸奴。
他更未料到,在这场缅怀故人的雪中,竟能真的……遇见故人。
蓦然望见她的那一刻,江明徵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
他知道不可能是她,可脱口而出的仍是她的名字。
直到陌生的侍女出现打破他们之间微妙的氛围,凝滞的空气开始流转,他看向她的双腿,心中百转千回,霎时间确认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虽只在几年前惊鸿一瞥,但与阿宁这样像的容颜,他决不会忘记。
——长徽长公主,阮娴。
……
细细数来,他与这位曾经大名鼎鼎的长徽长公主,只有三面之缘。
第一面在先帝丧仪,她一袭素衣,失魂落魄跪在殿中,只一眼他便刻骨铭心。
第二面是那日雪中檐下,他鬼使神差地拾起她遗落的暖手炉。
第三面,就是今天。
第一次见到阮娴时,他虽也惊叹二人外貌过于相像,却未有混淆,可近些天来遇见她两回,他竟生生将她看错两回,此刻更是连回忆中的剪影,都成了阮娴的模样。
他不禁怀疑,会不会随着时光愈远,记忆日渐褪色模糊,或许某年某日,他就想不起阿宁的模样了?
被遗忘的墨珠逐渐在笔锋凝聚,趁他不备时摔落纸面,晕脏了工整秀丽的字迹。
江明徵将笔搁在一旁,把已被毁坏的宣纸揉成团扔进纸篓,不该有的错觉也一并随之丢弃。
到此为止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白日里偶遇江明徵的缘故,这一夜,阮娴竟忆起了那些早已远去的往事。
梦中,她成了旁观者,回到沅水旧宅。
她看见母亲遣散了府中仆从,让亲信强行带走自己和弟弟,往日温馨的家,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宅子。
她看见母亲将手中的火把掷入油润润的干草,火光顷刻吞没了她单薄的身影,而她不躲不逃,转身向屋里走去。
天地之间响彻她撕心裂肺的哀鸣,她哭着求母亲不要抛下她,伸出的手却透过她的身体,最后最后,只抱住了一团泡影。
母亲背影决绝,至死都没有回头。
画面一转,她又看见滚滚黑烟与冲天火光交织着扶摇直上,在夜色中映亮只剩残垣断壁的府邸。
周遭死寂,只有碳化的木块不时碎裂,“噼叭”作响。
此时,天公忽降大雪,扑簌间落了满地,试图遮掩满目疮痍,似在抚平伤痕,又疑是欲盖弥彰,粉饰太平。
不知何处飘来一阵啜泣之声,被风撕得细微而破碎,凄凄厉厉不绝于耳。
那啜泣声起初极微弱,随着雪声渐大渐嘈杂,竟反常地清晰起来。
“嘀、嗒。”
一滴血落下。
梦境消散。
阮娴醒后,缓了很久很久。
终于从这场梦中走出来,她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
江明徵此人,不祥。
阮娴叹了声气,合上双眼,泪珠悄然滑落,为脸上早已冰凉的泪痕重新续上温度。
她擦去眼泪,在心中暗暗发誓:
没关系的,阿娘。
虽然已往不谏,但至少来者可追。
你看,女儿重获新生了。
我不会让你和父亲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去的,只要我尚有一日能呼吸,就不会任由父母族人在奸佞杜撰的史书里,苍白地遗臭万年。
你们在天之灵看好,我一定会查明真相,为你们讨回公道。
……
流光来时看到的便是如下景象:
公主眼中血丝殷红,面容苍白神色憔悴,乌黑的发丝凌乱地披散在肩头,乍一看,似地府爬出来的恶鬼。
“殿、殿下,您醒了啊?”流光震悚,足足缓了半晌。
骤然听到外界的声音,阮娴从被窝深处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天光已大亮,而她竟浑然不觉。
“眼下几时了?”
“约莫辰时中。”
“这么早……你来寻我做什么?”
公主与她相同,起床困难并大概率伴有起床气,一贯随心所欲睡到自然醒,府中上下皆知,若无要事绝不敢来扰她清梦。
“今日陛下寿辰宴,殿下该起来准备了。”
“寿辰宴?”阮娴重复了一遍,终于想起此事来。
在她缠绵病榻那阵子,皇后曾派人来提过一嘴,她依稀有个印象,腊月十三陛下寿辰宴……可不就是今天。
她那时病得只觉差一口气就又要撒手人寰,根本无暇他顾,加上公主与她这皇帝哥哥素无往来,便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昨日安太妃也说过此事,据说这场宴会极为盛大,不仅宴请文武百官,更有他国使臣到访。
公主这几年深居简出,能回绝的宴请都回绝了,回绝不了便装病躲过,唯有这场宴会,哪怕病入膏肓也由不得她拒绝。
“知道了。”阮娴掩口打了个哈欠,掀开被子起身下榻。
流光见她心情低落倦容满面,便关切道:“殿下若是睡不好,再歇一会儿也无妨。”
“不必了。”她不想再入梦了。
阮娴坐到梳妆台前,流光传唤一声,很快伺候她梳妆的丫鬟们便鱼贯而入。
在她身后,兰桂语重心长地嘱咐着宴会的重要性,要她今日无论如何收着点性子,乖乖做个安静漂亮的花瓶,切勿生事,惹来祸端。
兰桂深知她的性子,最明白她对皇帝有怨,因此时时提点,唯恐她脾气上来,做出无法挽回的傻事。
“使臣在席,事关家国颜面,我晓得分寸,还请姑姑放心。”
“今夜百官在侧,人多眼杂,殿下一举一动都更要谨慎,切要知礼守节,不可肆意胡为。”
“嗯,我心中有数。”阮娴将话尽数听了去,应得诚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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