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绿蚁第二6

面对如此不近人情言语,众人纷纷腹诽,一家人生计已经如此艰难,还要人搬走,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李重宪却浑然不觉那般:“这里房屋低矮,罕见阳光,生活不便,又没有仆役乳母看顾,不是长久之计。”他语重心长,“地价贵处,虽买不起,租赁总还有办法?”

“我看你房中所用的鲛帐**,各个价值千金。床上那条缭绫汗巾,更是稀世奇珍。想必应该也不缺这些钱。”

李知微望见李景毅身形一顿,心道不好:“这些不过……”

李重宪抢道:“缭绫巾以变色为佳,你床上那条,左看是粉,右看是蓝,亮处是青,暗处生白。我尚是幼童时,曾随母亲入宫,因在台阶上摔倒哭闹,长主垂爱,便用缭绫帕为我拭泪,至今不曾忘记。”

国朝的长主,向来特指一人。

裴照元的妻子,裴见濯的长嫂。

李景毅收回出院的脚步,将身一转,指道:“等等。这两间,还没查过。”

那两间酿酒的空屋!

李知微勉力握住双拳:“学院只配给我两间房屋,方才都查过,这两间是无主的。”

李景毅的脸比六月的天还要变幻多彩:“没人用,不就是你的了?”他变得极不礼貌,唇角下撇,怒气横生:“打开!”

羽林卫听从命令,将锁一刀劈开,大门犹如深渊巨口,不断吸人入内。

李知微听见自己上下牙碰撞的细声。

酸涩的酒气混着牡丹花香,还有石灰的苦涩,渐渐传出。

李景毅缓缓走上台阶,却没有进房间,居高临下俯视知微:“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不是我的房间。”李知微直接否认,“我不知道。”

“就算不是,一院之内,你也难逃包庇——韦弘贞,如今已有赃物,你还不说此人姓名?”

李重宪也劝说道:“如今已有物证,你不说,便是不知悔改了。”

被遗忘多时的韦弘贞再次汗如雨下。

李知微是无辜的,酒是他要来的,但是……没办法!

“是、是、是……”

李知微闭住眼。

聪明反被聪明误,聪明反被——

“是我。”

众人钉在原地,只转动眼珠,不敢锁定声音来源。

裴见濯走到李景毅身边,越过他,把两边门全然打开,作了邀请的姿势,示意众人入内。

李景毅一字一顿,暗含威胁道:“是你什么?”

裴见濯全然忽视:“是我卖酒给韦弘贞的。”

鸦雀无声。

门户洞开,扇起一阵风,吹动地上揉皱的缭绫汗巾,像一只垂死的蝴蝶,跃跃欲飞,又沉沉坠地。

“对。”韦弘贞憋红了脸,大声说,“是他卖给我的!”

整个昭文院里最有可能获得天地同春的人。

“我、我仰慕裴相,可惜年少愚钝,不曾被父母带去拜见,这才问裴见濯买酒。想着、想着给了他这么多钱,他或许会在裴相面前提一提我的名字……”

可怜的蠢货,替死鬼。

李景毅不再理韦弘贞,直对裴见濯:“你昨天没来上课。”

你怎么联系到韦弘贞的?

裴见濯一笑:“课可以不上,钱不能不赚。我没来,今天早上你怎么遇见我?”

昭文院在宫城含光门内,宵禁以后除非皇帝诏令或重大军情不得开启,裴见濯必然昨夜睡在院中。

“所以。”李景毅面上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愉悦,他指一指李知微,又指指裴见濯,“你在李知微院内交易,你卖酒,他包庇。”

“什么他的房间,你耳朵不好?”他微微歪头,意思是让李景毅把脑子里的水倒出来,“你没听他说吗,这院子只有两间是他的,还有两间跟他没关系——那两间房,是我的。”

“你的?”

“我住宿啊。”他笑起来的时候,因为上牙微尖,还有些少年人特有的活泼与顽皮,“你们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

可如果他住宿,在自己的房间里酿酒,就和李知微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人最痛恨的不是抓不住鱼,是手在鱼鳞上滑腻的那一瞬间。

既已图穷匕见,如何功亏一篑。

李重宪道:“二郎,我知道你们是同窗好友,可是……况且,学院住宿条件严苛,你恐怕不符合吧。”

裴见濯明知故问:“入学时候给的册簿上明明白白写着,父母双亡、未有家室、住处偏远难以为继者可以申请住宿,我哪条不符合?”

除了未有家室,你哪条符合了?!

李重宪看在他兄长面上,再次遏制怒气,提醒道:“二郎,你家住崇仁坊。”

“房子是裴照元的,不是我的。准确来说,这是圣人给宰相的赐第。”裴见濯微笑道,“我房子在旁边县上,离学院二百多里地,要我每天来回,不大合适吧?况且,要不是难以为继,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卖酒嘛。”

他再次区分明确:“钱也是裴照元的,不是我的。”

“而且,我爹真的死了啊!”

众人齐齐绝倒。

裴见濯十分坦然,甚至弯腰捡起地上的汗巾,好心好意告知李重宪:“缭绫还有第五种颜色——湿的时候,是黄色。”

看来你哭的不够响,她给你擦眼泪,怎么没擦出第五种颜色来?

夏天温度高,裴见濯酿了一缸酒,开盖通了一晚上风,腐臭气味便在花香米酸中隐隐浮动。

裴见濯抖抖袖子,露出手腕,示意羽林卫将他捉拿回禀,或带他面圣,虽然昨天他才从宫里出来。

据他所称,辞别圣人后,刚好到了下课时分,他根本没出含光门,而是直接到了昭文院睡觉,在路上碰见韦弘贞,卖酒给他。

李景毅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房间里根本没有床,你昨天睡在哪里?”

你和李知微睡在一起,他包庇。

裴见濯语气怜悯:“同窗好友那里,怎么了,不可以?”

李景毅咬牙挥手:“带走!”

羽林卫根本不敢像提韦弘贞那样提裴见濯,即使后者温驯至极。但他们还是没敢上铐,甚至两边胳膊都没碰一下,就守护似的围绕着。

李知微目送着一行人离去,什么也没说。

他清白了,前所未有的清白,一切都是裴见濯恶劣至极、监守自盗,在皇帝看来,这只是一个**膨胀的年轻人,遇见了管教严苛的兄长,所以不得已偷自家的酒出来卖。

仅此而已。

万籁俱寂。

李知微没有回去上课,而是去了裴见濯的房间,拎起里面的陶缸,清掉里面的米,开始洗刷酒渍。

暑气浮动,一层层烧着他的背。

善思走了出来,他大概听见了什么,又没听懂,井水被黄土烧得滚烫。

李知微抬起头:“怎么了,不开心吗?”

善思被父亲善解人意了,松开小眉毛:“嗯。”

李知微强打起精神:“他们闯进来,吓到你啦。”

善思又点点头。李知微把陶缸里的水倒干净,善思很哀愁:“他们进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知微告诉他:“你比他们大,他们就会问你。”

善思知道,这个大说的不是年龄:“什么最大?”

李知微回答他:“皇帝最大。”

善思说:“我要做皇帝。”

李知微笑了,笑着笑着,他发现陶缸里还沾着两粒米,把手伸进去掏一掏,在指尖碾成碎末,又舀起一桶井水继续冲刷。他想起很久以前见濯要在井里湃个香瓜,但井口太小了,他比了比尺寸,感觉不够,知微和他一起趴在井边忧愁着。

井水无波,照沥肝胆。

他忽然变得无所适从、无所凭依,扒住井边,探出头去,问井里的那个人:“完了,他爱上你了!”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这是我想要的。”李知微说,“可我不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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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绿蚁第二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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