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绝尘而去,夏季昼长,李知微来到东市时,坊间还未歇业。
七夕节的主顾多是女儿家,各个铺面都挂上了相应装饰,还有小贩沿街叫卖五色丝线与七孔针一类,连针线盒都极为精巧,镌着鹊桥星月,李知微也曾是其中一员,买两个针线盒送一个蛛盒,他不会刀工,就在盒子上白描线,画些凤凰鸾鸟一类的,也很受欢迎,有时候他会带善思一起出门,效果更好些。
不过这些生意不好做,街市上随时有武侯巡逻,专捉拿随处买卖的小贩,李知微刚找好地方栓马,便听得一阵呼喊:“站住!站住!还敢跑!”
咕噜噜、咕噜噜——
李知微睁大了眼睛。
一身昭文院服招摇过市的姚时止正向他跑来。
如果单单是姚时止,他还不会这样大惊失色,可关键是姚时止推着一辆木板车!
木板车上,晃荡着一个大水缸!
我不认识他!李知微的第一反应就是躲避,可名字已经被点住,姚时止像遇见救星那样呼喊:“知微,知微!救——”
砰!
人仰车翻。
缸内汪洋蔓延到李知微足前,原本插在上面的莲花莲蓬尽皆散开,荷香盈鼻,陶瓦片片闪着水光。
几个蜡婴散落。
“还跑,还敢跑!”呼吸间,缁衣武侯带刀扑上来,“谁让你在街上卖东西的?来人!把他带走!”
“慢着!慢着!”姚时止大喊,将双拳挥舞成四手,在空中留下片片残影,“住手,我错了,我给钱!”
刀锋一远。
交了罚款后,姚时止和李知微走在街上。
“一共才赚三十,倒赔出去八百!”姚时止碎碎念地把钱囊掏空,还抵了块碎银上去,按理来说碎银斤两纯度难辨,不好作为罚款,想也知道是武侯私吞,“知微,咱们又见面了,真巧啊。”
他的木板车上还残存几片莲花。
李知微把蜡婴捡起,放在他车上。
所谓蜡婴,便是用蜡做成的婴状玩具,手掌大小,七夕时女子将其浮于水面以求子,姚时止不懂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的道理,这些蜡婴做得丑陋,一看就很劣质。
偏还凑上来:“知微,你喜欢就拿去吧。”
李知微礼貌地还回去,姚时止嘻嘻笑道:“也是,你已有了孩子,自然也不用这蜡婴祈福啦。”大概是在烈日下做生意的缘故,他更黑了:“说起来,他们和我说,嫂嫂是薛延清薛相的侄女?改日嫂嫂若有空闲,可否为我介绍族中的女孩子?”
如果是就好了。
李知微说:“她亡故了。”
姚时止声音一低:“啊……我一直以为你们只是分开来住。”
李知微一笑,别过他,姚时止跟上来:“那她应该也很年轻,可是有什么病症?”
李知微没有回答他,姚时止但凡有点脑子,这时候也该觉得不对了,他像个鹌鹑那样亦步亦趋地跟着李知微,李知微没驱赶他,这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薛妙施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才去世的。
这个答案,李知微也不知道。
一个健康的人,一下子死了,呼吸一声比一声轻,皮肤一寸比一寸僵。自己的血流干了,外面的血进不来,李知微划破了手腕给她喂血,但没有用,两个失血过多的大人,孩子在一边哭,他那么小,李知微忽然不敢死了。
他浑浑噩噩地出生、考学、结婚、生子、丧妻,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成了个鳏夫,只剩下怀里这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善思不能重蹈覆辙。
他不愿意善思重蹈覆辙。
他……不能答应裴见濯。
他喜欢裴见濯,爱,心甘情愿去供奉他,可这一切都得排在善思后面。
“嗳唷!”
脚步一停,姚时止撞在他身上,声音低低:“抱歉啊,我真的不知道这事。”
这种着重的语气词反而显得刻意。李知微呼出一口气:“没事。个人有个人的缘法。”
姚时止一听他不追究,便故态复荫,有时候李知微也很怀疑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被李重宪一党派出,还好是埋在他这里,如果是在李景毅附近,早被他三拳打死:“说起来,知微,你来这里干什么?”
李知微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慢慢往前走,浅青袍摆被荷水溅透,变成一抹深深的绿,贴在靴上:“我都来东市了,除了买东西,还要干什么?”
姚时止问:“我听人说永乐二市,以东为贵,里头不少物件天下罕见,就是宫中也不曾有,可是真的?”
李知微有问必答,仿佛一个合格的引者:“是有这说法,不过多是商人噱头。你初来乍到,不要被骗了。”
姚时止问道:“你呢?”
李知微挑眉:“我什么?”
姚时止嘿嘿一笑,牙亮得像贝壳:“你要买什么,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免得被骗。”
李知微止步,转身,缓步上阶:“我已经订好货、付过账了,就是被骗,也没办法。”
姚时止道:“没拿到东西就下本钱,你有赌性。”
李知微说:“好东西,等拿到再下本钱,就晚了。”
层楼堂皇,日暮下结出彩灯,宵禁只是关闭坊市之间通行的大门,坊内照样有人往来,姚时止忽然抓住他的手,拉到眼前,一根根扣住:“你指间缝隙大,抓不住钱,是漏财之相啊!”
李知微就当着他的面,在柜上付了一千贯。
凭据白纸黑字,哗啦啦钱财倒悬如天河,姚时止说这可以换一座鹊桥,可李知微只换了一个小匣子,金锁扣砰地打开,里面是一颗深青透红,几近蓝色的明珠:“这是……绀珠?”
“当年张相曾有一颗,据说是自神鱼肚中剖出,握之可以心神开悟、过目不忘,莫非就在眼前?”
姚时止十分叹惋,短短四五十年光景,风光一世的张丞相,家人也到了恩竭之时。
“神鱼腹中双珠,一颗在张家,一颗不知流落何方。”李知微告诉他,“现在,都在我手里。”
“这东西要两颗做什么?”姚时止问。
他话音未落,坊内玉带河宁静如练,忽生涟漪。
啪!
轻到不能再轻的一声,姚时止刚伸出手,就发现绀珠已沉入河中。
“现在,只剩一颗了。”李知微说。
他亲手买来宝物,亲手毁墮,夕阳斜下,袍摆干透,一阵阵春柳似的荡漾,姚时止与他临河同看,紧握栏杆,忽发问道:“过几天就是七夕,你是要把它送给裴照元吗?”
李知微说,是。
姚时止张口似乎要说什么,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哪个驴狗养的畜生谁把我的小荷缸偷了??”
无人应答,只有一阵风声。
绀珠不知道落入了哪条锦鲤腹中,蓝蓝青青的珠光还在眼前晃荡,李知微回到家中。
薛延祚和薛如明竟一起等在门外,抻着脖子远望,外有香车绣幰,仆从拱立,槐树巷所居士庶不少,此时纷纷出门望叹:“这是裴公宝辇!前头拉的马还配了金辔头,是圣人赏赐的!”
薛延祚昂起了头,赶紧呼唤李知微道:“快来快来!”他大声地喊,恨不得如雷一般,要天底下所有人都听见:“裴公有礼物赠你!”
赠,不是赐,也不是赏。
仆从置若罔闻,送给他两个盒子。
香车绝尘而去。
在众人憧憬好奇的目光下,李知微打开盒子。
天暗下来,浓云寸寸压迫永乐,墨色卷集沿线推来,和太阳交汇的那一瞬间,凝成一抹灿烂瑰丽的紫。
李知微抬起臂弯,将手上的衣袍举到天边。
那竟然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颜色。
“还有一个盒子装的是什么?”薛延祚催促他,“人靠衣裳马靠鞍,这话诚然不假,再过三日就是裴公令辰,他命人送这衣服来,定是要你……难不成是冠戴?”
薛如明也很兴奋,猜测道:“也许是玉佩!”
当着他们的面,李知微打开了盒子,两颗头瞬间凑上来,齐齐发出一声:“啊??”
里面装的,是十二颗精致好克化的泥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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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绀珠第三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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