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文院这读书的名额,还是长公主上御前要的。
看在这份上,哪怕他天天迟到、月月早退、年年留级,也没人吱声。
就这样一个人,李知微竟不问他要钱!
难道就因为他长得好看?
当然,若说好看……
一堆白花花学子服里猛然蹿出一点红,饶是谁也忍不住多看两眼,先生犹自滔滔,他却早早酣眠梦乡。
李知微继续扯出手掌大小的红绢在桌下剪裁,孔明达上课严,他就做些动静小的,做着做着,他不自禁往旁边瞥了一眼。
好看是很好看的,即使昨日宿醉未得好眠,眼下浮青也好似一弯钩那样吊着人,不是很友好的长相,睡着的时候,唇会微微下挂,眉头也皱着,仿佛有很了不得的心事。
他还会有忧愁吗?
李知微想起一桩旧事。
当年,裴氏老夫妇在扬州病逝,裴见濯本应扶灵回京,却坚持原地守孝三年,直到十六岁才返回永乐城,入昭文院读书。
长公主在御前打包票,说此子乃天生奇才,日后成就绝不在其兄之下。
皇帝极其疼爱妹妹,此言一出,裴见濯入院直入“天”字斋。众人都以为他不过蜻蜓点水般在昭文院镀层金,便会在兄长庇护下平步青云。
他来上学那天,万众瞩目,不是为他,而为他兄长。
裴照元会来送弟弟上学吗?
李知微只在很小的时候和裴照元见过一面,裴照元少年时便声名极盛,中第后更是轰动全城,长街上尽是起居幕次、如山彩棚,十里路略无一处空闲,李知微那年还有母亲,被她牵着到外头,矮矮小小的,只看见裴郎马蹄下的一点花泥。
他随手抛花,众人哄抢,扔来扔去的,竟到了李知微怀中。
若是见得到裴照元就好了,他心里难免如此期待。
他现在成了什么样?总之,比那年还要光彩,还要荣耀。
舆论早已将他捧为神话。做文官是他门生,做武将也得拜他,就是想尚公主吃软饭,也免不了奉他为前辈。
坐立难安地等到晌午时分,裴见濯独自一人、空空两手,姗姗来迟。
当时就有见过裴照元的子弟叹惋道:“裴郎潇洒如玉,奈何目之不亲,若能学得元公三分玲珑,天下无敌也!”
李知微在很远的地方,看裴见濯走到那人面前,挥起一拳。
“哎唷!!!”
一声哀嚎,人群骚动。
“怎么打起来啦,快把他们分开,去找先生!”
李知微看完热闹,安静离去。
午膳过后,他就有了个新同桌,“黄”字号倒数并排。
裴见濯真不愧是裴照元的弟弟,炙手可热,连学正也退居一射,打了同学,也不过是降级,没有受到任何处罚——据说是因为他打人的时候还没有正式入学,所以不能以校规处置。
整座书斋静悄悄,李知微动了。
他给了见濯金疮药、伤膏、纱布,还有一套笔墨,都没要钱。
两人同声同气同留级,一留就是快四年。
四年里,裴照元一次都没有踏足昭文院。
宫禁森严,裴相来去任意,这方寸之地,竟从不得他的光临。
他的模样,李知微至今不得知。
大概是很了不得的长相吧,毕竟金殿点魁、雀屏中选,都是很看脸的,既然说裴见濯少了兄长的八面玲珑,那裴照元应该是和气温柔的。
裴见濯睡得摇摇欲坠,头小幅度动着。
嗯,如果唇上翘,的确会更好看些。但李知微觉得裴见濯板着脸也挺可爱,年轻的时候不耍横,什么时候耍?
李知微忍不住笑了一下。
裴见濯猛然睁开眼睛。
他还没睡醒,懵懂间,下意识面向李知微,努力拨开眼前水雾:“还没好?”
埋怨清晰无比传到堂前,惹得孔明达忘了下文,在台上停顿半晌,又报复似的更加慷慨激昂。拖过晌午,又至黄昏。
丹凤门城楼上又撞出钟声,回廊上学生络绎离去,孔明达却不动如山,直至人潮散尽,暴雨如雷。
“今日题目,便是论‘箕子之明夷’一句,旬日后回课。”
李知微剪好了两朵花,趴在桌上抄书;忽而觉得腰上一沉,裴见濯正百无聊赖地玩他腰间的香囊。
学生们哀声怨道。
“雨下大了,都怪老孔!早上他就拖,害我午饭没吃饱,下午还说个不停,要是早半刻下学,什么事儿也没有,从这儿到门口有好一段路呢,不让人进来接,我又没带伞,这不得淋湿透了。”
“他是老了又不是瞎了,看不见别人都走了吗?这下好了,我要是淋雨有个好歹,看我爹不整死他。”
李知微把香囊从裴见濯手中扯出,扬声笑道。
“我这有伞,淋什么雨?我今日白天出门时便看天气不好,特地多背了几把,快拿去吧。”
众人犹豫不定。
真是个笑面虎,说得好像伞不要钱那样!
可也的确没带伞,怎么办好?
犹豫之际,韦弘贞急急转头:“还好有你,十六郎!不然我这怎么回去,自己淋一淋倒没事,书坏了才难办。”
众人如梦初醒:“我要一把!”“给我留一把!”“还得是十六郎!”
李知微温和道:“我带的很够,慢些来,不要踩到人。”
转瞬间,五百钱一把的天价油纸伞销售一空。
钟鼓与风雨未曾止歇,待三千声响过,整座永乐城便要在暮色中安眠。一旦宵禁,各色人等不许上街,否则以刑法论处。
书斋空荡荡,只剩下李知微,还有烧着的一团火。
腰间再次一沉,野火烧断珠穗。
“昨天没睡好。”李知微望着他,目光里满是担忧,“要不要到我那里去歇歇脚?”
昨天发生了什么事?你兄长如此近臣,若有风吹草动,你必然知晓。
裴见濯懒洋洋地:“没伞了?”
李知微面色不改:“还有最后一把,给你。”
可他们还是肩并着肩,走回了李知微的小院子。
李知微为他撑着伞,小伞容不下两个成年男子,见濯已经比他高出许多,他的伞又偏得厉害,雨丝很快浸透半边衣袖,牢牢黏住手臂。
掠过书斋,穿过回廊,行过校场,巍峨藏书楼后,挤着一排庑房,两三间围成一个院子,天将暗未暗,没有灯火,万物泛着幽幽的蓝。
李知微五岁的儿子,搬了一把小凳,坐在檐下听雨。
“善思!”李知微收了伞,用一种孩童的夸张语气哄儿子,“你看谁来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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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缃帙第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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