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外祖不喜欢石头,不要。”
见濯状若无事地收回手,从鼻腔里哼出一个调子,算作回应。
李知微哭笑不得:“嗯,没说要买,外祖、舅舅,还有阿姨都喜欢什么,咱们再买一些送给他们,好不好?”
善思沉默片刻:“他喜欢钱。”
柜后老板忍俊不禁。
奇怪的搭配,两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孩上街来,说穷吧,不说后头那个高个大人的罗袍,单说这小孩身上穿的桑丝绫,一丈便要三千文,且绫料须祖上出过三品官员才可穿戴,商贾人家,即使富可敌国也不能上身;可说富,哪有贵人家的孩子,天天把那黄白阿堵挂在嘴上的?
况且一个仆人也没有,自己上手拎东西。
不过,把东西卖出去才最要紧。
“整个西市都没比我这儿东西更全的。若说要给老人家买东西,必然要是这避秽香,如今暑热,这里头加了苍术、大黄、苏合,可以清利湿热、辟邪醒神,驱虫最好。”
“小郎的舅舅阿姨么,男子爱打马球,小店刚好新到了一支月牙柘杖,上头的花纹都是大师亲绘,保管全永乐城没有第二把,您瞧那握手的牛皮都是纯白的,家中女娘若不喜欢红宝石,小店还有两匹孔雀罗——”
“我都要了。”
“就是真孔雀也也不上……”老板大喜过望,“好嘞,给您包好送到府上!郎君,您看,小店新到了一颗月光珠,握在手中清凉醒神,可以记诵万物,如今只需……”
小孩再次出声:“不要,舅舅没有马。”
童言无忌,马价如此低廉,没听说过哪个子弟家中无马的,这说不去不叫人笑掉大牙么?
穿白袍的大人果然不在乎,签好单以后,又嘱咐道:“这十匹绢并孔雀罗,还有后头的稻米、胡椒,送到升平坊西门内槐树巷第二间薛家。”
“避秽香,送到平康坊南曲波斯邸。”
“好嘞,郎君留步,您还有一支马球杖,要送到哪里去?”
白袍男子牵着孩子出门,并不停留,留下红袍郎君转头吩咐:“崇仁坊裴家。”
“请问是坊内哪条街哪个巷,光说裴家怕是找不……”
伙计话音未落,就被老板一掌拍到后脑勺:“夯货,崇仁坊还能有哪个裴!”
打完伙计,他又急急冲上前,弯腰道:“郎君留步,这地方咱们怕是送不过去,得您签个条子才行。”
红袍顿住身形,将将后转,拎起笔墨,在礼匣上落下大名。
老板圆睁双目:“这、这是——”
“这是我朋友,姓崔。”
四条腿的马赛过两条腿的人,李知微一行到薛家时,布匹米面已经卸下许久,大门口槐树底下,薛家长子薛如明闻言笑得花枝招展:“那我便唤一声崔郎了?”
博陵崔氏,号称华夏第一高门。
还是去昭文院读书好,随便认识个朋友都出自崔氏:“崔郎,久仰、久仰!”
面对薛如明的殷勤,裴见濯露齿一笑,露出唇下微尖:“薛郎也久仰,我常听十六郎说起你。”他握住薛如明的手,摇一摇:“我家就住旁边的昌乐坊,做些染布生意,家里要做衣裳,尽管找我。”
“啊?”
薛如明尴尬一笑。
永乐城北贵南贱。昌乐、升平二坊皆在南城,居此者至多不过小官富商,岂有什么大人物。
难道博陵崔氏也如他家般五世而斩,后人竟做起生意了?
这得落魄至何等地步!
他犹豫之际,听李知微帮腔道:“崔郎生长扬州,这两匹孔雀罗,便是崔郎托扬州朋友买的,还便宜不少。”
感情只是碰巧姓崔啊!
“那真是多谢崔郎了。”薛如明大失所望,拎起善思,一溜烟跑入堂中,“天这么热,咱别在外头站着说话了,进去吧!”
李知微与裴见濯对望一眼,兀自止不住笑了。
李知微摇头道:“你又捉弄人。”
裴见濯一踢袍子,大摇大摆入了中堂。
薛家二老在当中就坐。
李知微的岳丈薛延祚,乃关中薛氏远支,中年方入仕,现任京畿府九品录事,专司户籍核查。此职油水稀薄却风险不小,辛苦劳碌,令他未及五十便鬓染星霜;其妻窦氏因长年茹素礼佛,加之中年丧女,亦形容憔悴。
满屋暗淡,唯有他那穿绿抹红的小舅薛如明鲜艳,他今年十八岁,正在族里上学,等待着哪天鸿运当头出仕当官,不过遥遥无期。
这个家庭里还有一个成员,便是李知微的小姨薛妙持,云英未嫁,因有见濯这不速之客,便没有出来。
嫁女嫁高、娶媳娶低。薛延祚两女,长女嫁了这落魄宗室,未待出头便撒手人寰,反赔一大笔嫁妆,可谓投资失败。故而对李知微,他一向不甚热络,只维持两三分面子功夫——送礼是应该的,我女儿嫁到他家里去,还死了呢!
可今日不同。
他并没有计较李知微擅自带来下贱的朋友,辱没他士族的门楣,而是努力遏制住兴奋,平生第一次把善思抱到怀里,让自己的声音像往常那样漫不经心又充满关怀。
“十六郎,瞧你近来又清减了。善思体弱,难为你独力照拂,还时时惦记我们两个老朽,回回捎来这许多东西。其实何苦?我们老了,只盼儿女有个好归宿,吃用穿戴,那都是很不要紧的。”
李知微对岳父不爱戴也不埋怨。
像这世上大多数人那样,薛延祚适合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
不过李知微无所谓,这人是妙施的父亲、善思的外祖,妙施不在,他应该帮她照顾好父母,也不能让善思少一个亲人,道理就是这样简单。
“平素未向二老尽孝,二老不怪罪,已是开恩。三幅酷暑,我不晓二老尺寸,只得捎几匹薄绢纨布,还需劳烦弟弟闲时,请裁缝来量体。”
正狼吞糕点的薛如明闻声抬头,眼珠一转:“好说,好说!姐夫你也太客气了。家里本也不缺什么东西,你和善思人来了就好啦。善思来,舅舅带你抽陀螺去。想不想舅舅,嗯?”
连拉带拽的,善思被薛如明领走。
堂中仅剩四人,当然,薛延祚眼里没有铜臭满身的裴见濯。
“这孔雀罗好是好,可按惯例,五品官员及其家眷以上才许穿罗,要么就是宗室皇亲,你送来,也没法穿,真是可惜。”
另一边,李知微的岳母窦氏转过一粒佛珠。
“大人来日自有青云之时,何愁不能穿罗?”李知微颔首致意,“我前几日来时,听娘说小妹在备嫁。女子出嫁是一生大事,可以假官,用罗作嫁衣,谁也不会纠察的。”
善思不能一直跟着他打转,需要和别的亲人接触,李知微必须要帮他维系住亲情。
因此,在岳母说起小女儿要出嫁,却因为家里收治不好陪不起一件好衣裳时,装傻没有必要。
“唉……”
也许是女婿在前,让薛延祚想起了早死的长女,他敲敲桌子、摇摇头、叹叹气,面上就有了一丝哀伤:“不知她有没有她姐姐那样的福分,可以嫁你这样一位好郎君。”
“是爹娘不弃,将娘子下嫁,怎么是我的好?”
薛延祚抬起头,看向庭中一对玩闹的舅甥。
“她生下孩儿便走了,让你这样辛苦,想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亲自管这些琐事,平白耽误学业。若非如此,你也早就出仕了,何必蹉跎在方寸之地?”
李知微没说话,静静看他。
薛延祚本欲落泪,但实在欠些水分,便揩揩眼睛,弄得旁边的窦氏哀伤起来:“十六郎,娘和你说了吧。”
“娘请讲。”
“你有没有想过续弦?”
李知微抬起眼睛,正要回答,却被她掐住话音。
“你十五岁考上昭文院,我老夫妇便将女儿嫁给你,说没想过、不图你来日,那是不可能的。我女儿在你家主持中馈,为你生儿育女,也算是克尽妇道,只可惜她无福,看不到你登台拜相的风光,只留下一个儿子,便撒开手去。”
想到曾经梦中的东床快婿,薛延祚终于触景生情,落下泪来。
窦氏更加哽咽。
“善思体弱,来日你若续弦,有了嘉儿玉女,他该如何自处?你也无需赌咒发誓。你是男儿,后宅儿女终由娘子照管。若他被暗里苛待,棉衣藏絮,你从何知晓?”
层层逼问,步步眼泪,李知微很平静发问:“爹娘可是要我今日许下诺来,永不续弦么?”
甩开眼泪,窦氏道:“我薛家是关中名门,读书人望,如何会对你说出如此无礼话来!”
李知微呼出一口气。
窦氏抓住她手上一串檀珠。
“你妹妹已经长成,你选个良辰吉日,把事给办了吧。”
裴见濯挑起一边眉毛。
李知微侧首询问:“娘是说,要我娶小妹为妻?”
“是!”
李知微久久不言,窦氏见状,激将道。
“只要你不嫌我家,我家绝不少一分礼节,并出五百贯嫁妆陪送,从今后,你就安心学业,善思有了小姨照顾,我们也能放下心来。”
“来日你与你弟弟仕途进取,你妹妹多生养儿女,如此家族兴旺,门楣光耀,我老夫妇死也瞑目。”
“——你怎么想呢,知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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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缃帙第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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