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才人是靖王宫里最得宠的妃嫔。
之前她在她们中间那些粗心大意、笨手笨脚的毛病,在得了权贵的宠爱后,反成了一种可爱天真。他偏爱她这份天真,也乐得惯她这般天真下去。
她们入宫本就是师父怕乐坊司将来不保而留下的后手。
云央的得宠,对于以探究情报为主的乐坊司来说自然是件好事。她们师父乐于多探知权贵的私密,这般才能为将来未雨绸缪。
朱怀春知晓这一切的盘算,但云央在她们三人之中,总是最容易出纰漏的那个。长久以来,一直都是陆怀秋在帮她善后,得宠前,得宠后,都是一样。
朱怀春在云央得宠后,便不忍再去细看她们二人。她几乎是刻意与她们隔开了距离,只怕自己要触景生情。
而陆怀秋陷于自己的心事中,自然也无心去顾及她,只是偶尔会来找她说云央的事。这些琐碎朱怀春陆陆续续已经记不太清了,这些事汇聚起来只有一处意思:
靖王妃不喜欢云才人。
靖王妃是文安林氏之后,林氏多出才貌双全的美人。她本是正妃,她心中的傲气与才气,自然不能容许云央这般粗通文墨的女人得尽了偏宠。
当时的云央虽有偏宠,但却可怜得只有偏宠而已。收拾出身低微的她,对于靖王妃来说轻而易举。
她心里有怨气,但不敢对向身为夫君的靖王。靖王要与林氏维持裙带关系,亦不敢把怨气对向她。
不能当面疏解的怨气总要有个出口,云央就是出口。
他们夫妻二人心照不宣地把云央按在了可出气的位置上,谁都没多说一句。这其间具体如何,朱怀春发现自己的记忆出于自保下居然把这些忘干净了。
她什么事都不愿记住,只模糊记得陆怀秋有一次同她说话时,笑着笑着就哭了。
“云央真是个不记仇的人。老天爷一定是故意把她造成这副粗心大意的性子。被烫到十根手指头都肿了,她见到我居然跟我说,她早就不知道疼是什么感受了……”
她说完之后就一直哭,一直哭,只剩嘴角的笑还在徒劳而又滑稽地挂着,像零碎且即将被剥离的假面。
朱怀春听后也跟着她哭。多年之后她才明白,她当初为什么会忘记云央所受的苦。因为这其中每一件事她都不忍面对,不敢面对。
她也想说些话出来安慰陆怀秋,但陆怀秋依旧能反过来安慰她:
“没事的怀春,没事的怀春……他们以为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利用我们、糟践我们,殊不知我们对他们也是有所图的,我们会把他们所有的软肋都抓在手里,告诉他们欺辱我们的代价!”
她们确实尽力把靖王那儿的情报都探知了,这些私密的讯息,之后全被她们一五一十地告知了肃王,为乐坊司换来了新皇登基后的一丝活路。
可所有情报的换取都需要代价,都需要血与肉、苦与痛。云央在与靖王欢好了一阵后,便有孕了。
在这其中最可笑的是,云央有孕对她们来说却是件好事。
靖王妃就算心里有再多的怨怪,也没敢拿王嗣开玩笑。更何况她是正妃,抢一个妾室的孩子对她而言,轻而易举。
只要她想,她所有的孩子都能算她的。靖王妃拿定主意后,反倒收敛了对云央的折磨。她们居然以此得了喘息之机。
朱怀春在得知云央有孕后,心中的恐惧便与日俱增。她越来越害怕,怕到之后多看陆怀秋一眼,她都觉得是种折磨。
她与她自幼长大,深厚的姐妹之情让她无比清晰地明了陆怀秋的心事,明了到陆怀秋只要一有心事,她就能敏锐猜到。
她猜到她的心中定有彻底的苦、浓烈的恨。
朱怀春不敢面对这些,不敢探知这些。她怕自己一旦知晓了云央所受的折磨,自己会过于感同身受,一起伤神恐惧。
朱怀春觉得自己一定算不上是个好姐妹,云央痛苦的时刻,陆怀秋陪着云央痛苦的时刻,她居然把朋友独自弃于苦恨中,只想着能避则避。
因为她不敢,她也怕被她们的疼所沾到。她虽是她们的姐妹,但亦只是个挨不住痛苦的凡人。
她刻意躲了她们好一阵,尽量不去寻她们。她对这阵子的记忆同云央受苦时的记忆一样模糊了。朱怀春再下一个清晰的回忆,是云央产子之后。
那天陆怀秋面上装得云淡风轻,只欣喜地说要同她一起去看看云央的孩子。朱怀春的心中亦愧疚着自己长久以来的躲避,嘴上也答应了。
朱怀春虽然答应,但心中强烈的不安让她不敢与陆怀秋同时去。等她赶到时,她看见云央跪坐在空旷的寝殿内,抱着那个已没有呼吸的孩子绝望地悲泣:
“我怎么会怪你,我怎么舍得怪你……小秋,我怎么舍得怪你……”
她看见陆怀秋从中落荒而逃。直到她追上她时,一向隐忍克制的陆怀秋哭得哀恸而绝望。她的话凄然到多年后,仍能成朱怀春午夜惊醒时的梦魇。
“怀春!那孩子是我杀的,是我亲手掐死了那个孩子!我……我没想这样的,我真的不想这样的!我只是想逗逗他……
可我一看见那个孩子,我的心就恨到全都扭曲了起来,我好恨……我恨到忘了自己是谁。我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反应过来时,那孩子已经没气息了,他不会喘气了……”
“怀春……为什么会这样……这一切为什么会这样……我以为我什么都可以忍耐,我能永远忍着苦痛不发作。可我居然忍不下去了……
我没想伤害云央的,可是我好恨……我恨她与靖王生下的那个孩子!我为什么要让他活着,靖王凭什么活着!”
她悲戚的哭诉时隔多年也依旧鲜活,那是她用血泪为引养的酒酿,闷着,压着,顺着时间越发浓烈,越发醇厚。浓烈到终有一天封不住了,沸腾起来,要以旁人的血泪为偿报。
沈婳伊就跟被吓醒一般哆嗦了起来,被这血腥气烈醒,从旧梦中惊醒。
朱司衣看见她害怕的模样温柔道:“吓到你了吧,沈娘子。”
她心悸到没有回话。
“别说你吓到,我也不爱回想这些。我就连说都不忍说,更别提怀秋了。”
“在那之后呢?”
“云央粗心大意了一辈子,只在这一件事上,为怀秋想尽了周全。”
朱司衣苦笑着:“她替怀秋挡下了一切,只推说是自己没护好王嗣,让旁的小人害死了他……”
“在那之后,云央的身体便因为产后深受打击而一蹶不振。靖王见她没了孩子这般难过,也没太追究此事,只是把她忘了……”
“一点都不意外吧,沈娘子。以色侍人的人,在深受生育与丧子之痛后容颜一旦衰败,谁还会记得她呢?
反正这宫里从不缺新的貌美的女人,也总有新的女人愿意前仆后继地掉进这富贵的幻梦里。”
“云央在那之后不到半年就离世了,甚至没扛到靖王倒台的那天。你想知道云央临终时和怀秋是如何诀别的吗?”
“我不想知道。”沈婳伊几乎是出于害怕地颤抖了起来,“我不忍知道,您也别再回想了……”
“这是怀秋心里头的刺,我平常也不忍提。”朱司衣想释然一笑地安慰她,但笑中却难忍苦意。
“所以你知道怀秋昨天有多着急了吧。太子殿下生得像靖王的传言,她也记着呀。
不怕你生气,怀秋初见你的时候,还同我说,沈娘子倒是生得一副小白兔的模样,看起来粗心大意的,做事一点也不仔细。”
“若不替她在其中打点一番,只怕沈娘子会在其中跌什么跟头呢……”
沈婳伊听到此处早已是泪流满面。她掩上悲容,低下头没从这旧梦中出来。
“沈娘子,怀秋她可是很聪明的,你别以为有什么事能瞒住她。你在接回乐坊司的乐籍姐妹后,就不怎么愿意联系我们了。
你的心思怀秋她都猜出来了,你若是真无意留下,届时就走吧。”
朱司衣温柔地注视着她:“反正留下来能有什么好事呢,也许对这乐坊司来说是好事,但对你、对我们来说都不是好事。”
沈婳伊心下触动到根本没精力回话,她所有的精力全都无法自控地用在哭泣上,沉在哀痛中。
朱司衣正打算说些话安慰她时,紧闭着的房门倒是开了。晨光下,是陆怀秋逆着光往她们之中走来。她的每一步都很轻,谦默地发不出声响。
她进门口看见沈婳伊在哭,只蹙眉不悦道:
“怎么哭成这个样子。沈坊主,天塌下来还有我们先顶着呢,不至于为一点小事就委屈上了吧。”
“怀秋,你也是的。沈娘子正难过呢,你一来就说人家不爱听的话。”
“我都确认过了,昨天书房里什么都没发生。既是无事,沈坊主倒也不用一直挂怀,下次入宫前能知礼数先告知我们一声不就是了……”
“陆尚宫,多谢你。”
沈婳伊被她这冷言冷语一说,反倒从伤怀事中被抖掉了出来:“多谢你昨日替我解围,之前是我误会你了。”
陆怀秋反露出疑惑的神色:“你误会什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
朱司衣忙插话打断进了沈婳伊的解释:“当然误会你是冷面煞了。你也是的,为官久了练了这张冷脸出来,对谁都凶巴巴的。”
“沈娘子一看就像是在闺中被娇养大的乖女儿,父母宠还来不及,就你紧着先凶人家,都不怕吓着人家沈娘子,难怪沈娘子不亲近你。”
沈婳伊见朱司衣言语之际,都把她当女儿一般搂怀里了,一时也颇有些无以适从。
陆怀秋见状后以对她冷哼一声:
“你还说我。你是什么身份,沈坊主是什么身份?她可是我们的顶上官,就你成天不把人家当回事,每回见人就恨不得把人当女儿宠。我都知道你对年轻女娘的德行。”
朱司衣的回复中竟有几分得意的态度:“是又怎么了,至少沈娘子乐得让我亲近,她会这样同你亲近吗?”
“咳咳……”
沈婳伊尴尬地离开了朱司衣的怀抱,只觉得在这两位长者面前,自己已丝毫没有顶上官的派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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