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回在海上航行的速度极快。
船舱所备的燃料充足,船上的伙计更是日夜轮班地劳碌奔忙、片刻不歇。以至于她们赶至登州府的时候,居然只过了一个月的时间。
今年不同以往,六月过后还有个闰六月紧随其后,直把一整年的时日都拉长了。
在海上颠簸的这段时间里,沈婳伊并未生事。默然、安静、从不惹事,这是她二十多年生命中的常态。
她无比熟悉这些,且适应这些。与之相比,她想要折腾生事的年华不过短短数载,惹事对她来说才算新鲜。
她虽不惹事,但每天只有一件事必需要做:她必须得到船舱外眺望海景。
哪怕海面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枯燥的海风、单调掺灰的海水,在天际处交织成混沌,她也一定要看。再如何也比闷在船舱中好。
青冥只当她是每日想到外头透透气,一向也很配合她。在海上共处的这一个月来,她们二人就算再如何少言寡语,多少也交流了几句。
沈婳伊从有限的交流中得知,青冥是林青瀚手中自小培养的死士。林青瀚在江湖内外扎根数年,培养的死士数量也极多。
青冥的功夫在那些死士之中并不算上乘,但因为做事稳妥利索,才被林青瀚派来接应她。
沈婳伊几乎是出于往日当细作的习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在我阿舅手下的死士中,有几个比你更强?”
“若按功夫算的话,其实有挺多的。但功夫比我好的人,做事不一定比我好。”
沈婳伊听出青冥不打算透露其中详细,也觉得追问无用。唯一可留意的到的,大抵就只有提及那些死士时,不苟言笑的青冥脸上竟多了几分近乎于温情的动容。
想来她并不厌恶自己的死士身份,提起同道,就仿佛像提及家人。林青瀚御下的本领管中窥豹似的让沈婳伊得知了一些,但也只有这些。
到了登州府后,一切行进得顺风顺水。沈婳伊正惊叹于这其间的顺畅时,青冥在下船后就给她雇好了马车。沈婳伊在上马车前询问她: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去二小姐之前在登州置办的张宅。那宅院自去年二小姐转卖后,就被主公派人买下了。”
沈婳伊想起自己当时因缺银两周转生意,而不得不转卖的登州府宅院,就像是被触及了身为商女的隐痛。她不由愤愤然地啐了一句:
“林青瀚真是什么都要抢我的。”
青冥却觉得她这话好笑,难得起了与她逗笑的念头:“二小姐这话就差了,二小姐有什么东西能抢得过主公?”
“你们主仆上下没一个好东西!”
沈婳伊怒骂了她一句,狠狠剜了她一眼后转身不再说话。
一到登州府,沈婳伊不由得想起了之前住在张宅内的张成双。自她上回在登州府出事后,张成双便不知所踪,天知道他又卷银两跑去了哪里。
她之前给过他糊口的机会,最后却换来了狗咬吕洞宾的结局。
沈婳伊心里虽有气,但一想起张成双那好吃懒做、身无所长的德行,只觉得他不论去哪儿都难有长久的好日子过。
这种人横看竖看也不是能成大事的人,她现在心怀旁事,也懒得急于寻他报仇。沈婳伊放下张成双的事儿后,过往的张宅不一会儿就到了。
旧有的牌匾已然不在,沈婳伊下意识以为檐下挂的新牌匾会是林宅二字。可定睛一看时,上头却有个金灿灿的“金”字。
沈婳伊一时恍神,暂未想起自己熟识过哪位尚在人世的金姓人士。她只能断定那应该是林青瀚手上又一个她素未谋面的人。
沈婳伊的马车停在这所谓的金宅门前没多久,里头便走出了两位侍女,引着他们进了宅院。
这里头的布局她本就熟悉。但毕竟这宅院隔了时日又换了新主,沈婳伊本以为里头陈设早已天翻地覆。
但一进门,沈婳伊却发现自己曾费心栽种的草木居然分毫未改,仍是原先模样。
她不由得心下诧然,正寻思这是否是林青瀚的授意时,迎面忽然走来了一位莲步款款、自有一派书香韵味的女子。
那女子瞧见她,倒是主动笑了,脸上的笑意和暖如春风。她不失客套地同沈婳伊招呼道:
“沈大人,许久未见你了。现在也不应当称呼你沈大人了,林阁主交代了,从今往后只得称呼你二小姐。”
“高嫱?”
好在沈婳伊记人的劲头并未全消,那女子一开口,她便反应过来那是前年就失踪在她京城商铺里的高嫱——罪臣高成鸿的女儿。
沈婳伊感慨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们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消失,果然是我阿舅接走了你们。高嫱,我看人的功夫是不会错的。
你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并非细作出身。你当年就在我跟前不慎露了马脚,我阿舅会留你这样的人继续在他跟前效力?他图什么?”
高嫱此回现身明显是想把她领去她所住的房间。她尚未回话,沈婳伊的思绪已经活络了起来,跟在她身后自顾自猜测道:
“我看外头张宅的牌匾都已经换成金宅了。那个金姓人士,不会是之前同你一起失踪的金明歌吧。我还真是小瞧了她一个盲女,想来我阿舅很重用她。
我阿舅留你下来,总不能是要用你拴住金明歌吧。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高嫱领她到对应的房门前时,转身回复她道:
“二小姐奔波了一路,想必已经乏了吧。您在金宅所需的一应物品我都备好了,待二小姐修整完后,再问这些琐事也不迟。”
她这话正中沈婳伊下怀。高嫱领她去的依旧是她曾经在张宅内住过的卧房。一开房门,里面的陈设原封不动。
高嫱莞尔一笑道:
“我们虽买下了这宅院,但二小姐在里头留的东西我们都没怎么变动过。二小姐打理庭院的能耐好,里头的草木都饶有意趣、观之不俗,倒也舍不得让人动的。”
高嫱这话说得寻常,并没太多谄媚之意,但却让沈婳伊心情大好。
打理花草、布置庭院算是沈婳伊的雅趣之一。在她眼中,通园艺的文人打理出来的庭院才最为上乘,秀丽又不失文雅。
但奈何她是武籍人士,平日做着经商的俗事,文采也比不上饱读诗书的士家小姐。她自觉才短,连带着也从未高看过自己打点庭院的才能。
眼前的高嫱再如何,但在饱读诗书、作诗写文这一块,足有士家女子的风范。得了她的赞赏,可比得普通人的更让她喜悦。
沈婳伊都不知高嫱这番举动与言辞是有心还是无意,但的的确确是让她高兴了起来。她低头摁住自己喜悦的心情,不想让它表露在面上。
高嫱不一会儿也吩咐好了侍女,对沈婳伊交代道:“二小姐奔波许久想来是乏了,不如先洗去一路风尘,再问旁事吧。”
“麻烦你了。”
沈婳伊心下安稳到生出了几分惬意,她身为女子会有的顾虑和念头都被同为女子的高嫱考虑到了。不必她提,高嫱就能默然打点好,着实是让人舒心。
她在海上飘泊的这一个月来,饮食虽不短缺,但沐浴更衣终究没有在陆上方便。
更别说现在正值盛夏,她带的那几件夏衫早被体汗所浸,直透出股湿软来,不得清爽。
沈婳伊在侍女的打点下重新梳洗了一番。侍女一见她的身上还残留有当初被赤红霄抓出的伤痕,只感觉大事不妙,忙着要给她上祛疤的膏药。
厚重的膏药一抹在身上,全身就都躲不开黏腻感了。沈婳伊木然地由着她们摆楞,心里只连连叹息。
自之前被赤红霄重伤过后,先是碧纹,再是青冥,见到她伤痕的人下意识的反应都是留疤不好看。伤一治完,她们就火急火燎地要给她上祛疤的药物。
她们把这看得无比重要,那她呢?沈婳伊忽然一愣,发觉自己心里对此向来是空茫茫的。
她觉得这个重要,是因为别人都急着喊着它重要。既然别人都这么说,那大抵就是重要了吧。
如果什么都不想,别人的话什么都不顾及,她还会觉得身上留疤是什么不可容忍的大事吗?这会让她厌恶且自哀吗?
留下伤疤是让她觉得厌恶,还是让别人觉得厌恶?
沈婳伊居然对此茫然无措了起来,始终没思忖出明确的答案。但不论最终的答案是什么,她已经连续上了近两个月的药。
待到她想完时,疤痕估计早都消失了。
到金宅的时候,她身上的疤痕就只留下一点轻浅的肉褐色。
到底是那些侍女眼尖,在白绢布上挑细纹似的,一处不落地把她的伤疤全数了出来,就差在脸上把“要完了”、“大事不好”的话直接写出来了。
看来至少是对她们而言,这点轻浅的疤痕真是大事不妙了。
换了干净衣衫的沈婳伊过了许久才重新适应了身上药膏的黏腻感。待她整顿好后,沈婳伊忽然意识到一直守在她近处的青冥不见了人影。
不仅不见了人影,她打开房门寻她时,发现守在附近的守卫早由青冥换成了张三浩。
沈婳伊蹙着眉把张三浩唤了过来,直问他道:“青冥人呢?怎么换成你了?”
“青冥姐今晚有要事,才临时唤了我来。一会儿她就回来了。”
“她有什么要事?”
张三浩抬目瞧了她一眼:“个人的私事。”
沈婳伊本打算睁只眼闭只眼,但转念一想,反正现在闲来无事,就算是毫不相干的事,问一问也无伤大雅。
青冥是个套不出话来的谨慎死士,但张三浩并非死士出身。
同他打交道套话,没准要比套青冥的话容易。若是他好对付,以后多寻他问东问西也未尝不可。
沈婳伊起了念头,饶有兴致地对张三浩说道:
“我瞧你在我这儿守着也挺无聊的,眼下我这儿没什么大事,不如你直接带我去找青冥,把她给换回来吧。反正我身边不习惯有男人做守卫,你还可以借此得空闲。”
这话一出,张三浩主动笑道:“这时候去寻她,岂不得棒打鸳鸯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什么棒打鸳鸯。”
沈婳伊得了新讯息,摘了耳上的珍珠耳坠递给了张三浩:
“我就知道她私下里寻不见人没藏好事。她身为死士还敢背着主子有私情?你赶紧带我去,我横竖都要见一见。”
张三浩自然也没把青冥的事放在心上,收了沈婳伊的好处后干脆答应道:
“行,那二小姐跟我来吧。他们也没出金宅,就在后院的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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