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将这些死尸扔进去?”
话罢,没等他回,付留云已经环顾四下,似是在思索如何下手。
其他人没开口,视线停在围了一圈的死尸身上,下意识吞咽了下。
远远站在后方听着的孙浮惊叫一声:“开什么玩笑?就这样能破阵?”
闻月章无视他,面向其他人解释道:“付师兄所言不错,就是要把死尸扔进去。”
“水本为阴寒之物,如若加上死尸的阴气,定能打破阵法的阴阳平衡。同时,死尸浑身是血,死气更是浓重,将他们丢进去,这一池清水就会随之变成血水,原本用以镇位的清水便不复存在。这一环缺失,五行也就因此而破。你们将死尸扔进去,我趁机将阵眼破开,我们便能出去。”
见他根本没有要理会自己的意思,孙浮脸色涨红,压下一口气,插话道:“你之前还说只是尝试,现在怎么这么肯定?万一我们扔进去还破不了,你不是害我们吗?”
付留云尚未有所动作,闻月章已经走到孙浮面前,一手背在身后,微微俯身,似笑非笑望着他:“那……不然你来?”
“……”
“孙小道友这般年轻有为,血枯符都能随意制出,区区五行血阵,自然不在话下。”
“你!”孙浮紧咬牙,冷哼一声翻过脸。
闻月章直起身,敛去笑容,不紧不慢道:“此阵破解之法我的确不知,但阵法这东西万变不离其宗,我研究阵法多年,依据原理破开法阵,这点把握还是有的。不过,扔他们进去就得先关闭结界,死尸必然会冲上来,大家千万小心,彼此照应着,别受伤了。”
“是。”
待闻月章找好位置站定,付留云立刻解开了结界。
死尸霎时冲上。
也许是因为中元,死尸身上的阴气愈发重,沙哑怪异的嘶喊声冒出,像是某种披了人皮的妖兽,原本鲜红的血尽数变作黑色,自指尖滴落。
腥臭味越来越明显,几乎要将人呛晕过去。
付留云一马当先,几道剑光闪过,便将数具死尸丢入池中。
几个小辈一手捂住鼻子,另只手握紧武器,满是嫌弃地拍在死尸身上,却发现自己根本拍不过去,提剑对着自己和付留云左右来回看了半天,最终拉下脸,以身就义一般放下掩鼻的手,一剑戳在死尸身上,串丸子似的将之丢开。
死尸碰到池水,仿佛受到什么压制,疯狂挣扎着,却仍是越陷越深,“滋滋”的声音不断响起,阴煞之气不停外冒,顷刻便染红了整池水。
眼见池内死尸逐渐增多,闻月章看准时机,一张符拍在水面上。
刹那间水波翻涌,卷起足有一人高的浪,死尸发出痛苦而诡异的嘶吼,体表鲜血流不尽一样漫出,□□却干瘪下去,转瞬被血水淹没。
突然,池外死尸忽视前面守着的几人,有目的一样,只往闻月章的方向挤,一个个伸长双手,活像要生撕了他。
——法阵若是破除,这些东西也将不复存在,比起其他人,他们此时此刻更需要干掉这个威胁法阵的人。
众人赶忙围在闻月章身边。
受这池中冲天血气影响,死尸威力大增,他们本就年轻,修为不足,即便彼此照应着也难以应付太久,渐渐体力不支,一不留神便放进去几个,又都被盯着全局的付留云用剑挑了出去。
眼看闻清疏几人难以支撑,闻月章左手拿起弟子剑,正要在自己手上划一下,就见付留云忽然飞身而至,挡在他身后。
付留云闷哼一声,用剑撑住身子,没有撞到闻月章,一言未发,翻身踢开不知何时来到闻月章身后的死尸。
接着,惊阙剑光大亮,霜雾笼罩,层层冰霜渗出,一直压着的威压彻底释放。
骤然荡出的气息一瞬震翻庭内死尸,流淌飞溅的鲜血凝固了一息,血气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冻住,扑鼻而来的清新短暂压过腥味,一旁的树梢都结了一层霜。
几个小辈慌乱之中只来得及一剑扎入地心,滑了十数步才堪堪止住,彼此搀扶着站起。
闻月章愣了下,回过神后,心底窜出怒火,冷下眼神盯着将死尸放过来的孙浮。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符修,你们、你们又不帮我……”
闻月章未曾开口,收回视线,重整心神,弟子剑划开手心,重新拍了一张符上去。
——他体内阴气尚足,放他的血提速再合适不过。
“章问!”
付留云声音也冷着,气息有些重,眼中的恼火丝毫没有掩饰,几乎要将他灼烧。
闻月章一点没理,掌心的血不要命似的流出,阴气缭绕周身,原本稍有好转的脸色登时苍白下去,透出病态的青。
不出半刻,死尸尽数干瘪,彻底融在池中,池水陡然炸开,掀出巨浪,只是浪未至,只余威便已将几人震飞出去。
阵法破了。
付留云接住闻月章,空着的手挥出惊阙,斩去扑面而来的血浪,而后利索转身,面色冷得和惊阙的剑气一样,拿出一颗丹药想喂给怀中人。
闻月章浑身抽疼,额上冒着冷汗,眼前也发黑,耳朵一阵轰鸣。
他甩了甩头,已快没有知觉的手动了下,提起力,打开付留云的手,踉跄了下扶着柱子勉强站住。
一口腥甜咽回,闻月章抬目凝视付留云,手背擦去唇角的血,哑着声音道:“付留云,到底要我说多少遍你才清楚?我不想活,我是死是活也跟你没关系。”
“你方才在做什么?你是不是忘了我身上还有颗天海珠?挨那一下我不会死,那阴气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你一个好好的大活人,如若被那死尸伤了会有什么后果,你自己知道吗?你难不成也想尝尝阴气入体的滋味?这种凶煞之物见所未见,你几岁了还这样鲁莽?”他气得笑出声,“我一向知道付少主重情重义,却不知道竟有一副烂好心,还是个一而再再而三犯贱的傻子。”
付留云沉默良久。
闻月章对这沉默早有预料,以手抵住额头,长吸了一口气。
胸腔刺痛,紊乱的气息怎么也平复不了,他暗自笑了一声。
终于无话可说了吧。
终于失望了吧。
终于……可以放弃了吧?
没有人会在被人一次次推开又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骂过一通后,还巴巴凑上来。
付留云,你该走了。
就这样转身离开,然后再也别出现。
明明意图得逞,闻月章心里却闷闷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合上眼,清晰地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变冷,只有脑袋仍然在发热,叫他有些恍惚。
手指不听使唤地僵住,急乱的心跳好似跟着四周一起静了下来,愈来愈慢,沉入不见底而没有出路的深渊。
就像他仓皇可笑的人生。
这样也挺好。
他早该死了。
“我不能看着你死。”
漫长的沉寂过后,耳畔突然有声音闯入。
“什么?”
闻月章以为自己是神志不清出现了幻觉,错愕地抬头,傻傻站在原地,任凭付留云扶过他肩膀。
下一刻,一只手覆在额间。
浸骨的寒凉贴上,冰得他下意识向后一缩。
面前人收回手,先前的寒霜已然褪去,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一双眼中盈满担心,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难过。
你在难过什么?
闻月章动了动唇,没能问出。
一颗新的丹药递到唇边,他呆呆地张口吞下,视线始终在付留云身上,看付留云收回手,拿出一方帕子,低首,擦去他手心残留的血,似是要拉住他,却顿了下,松开手,转而牵住他衣袖一角。
“我带你回去。”
闻月章觉得自己该是中了什么咒,不仅失去了言语能力,更思绪混乱,身子僵住动弹不得,竟沉默地任由付留云将他背起,向外走去。
几个小辈在一边看了半天,气都不敢喘,见他们离开,众人面面相觑,莫名松了一口气。
闻清疏和余盈一起将孙浮捆了起来,拽着人跟上。
-
回客栈的路上满是寂静,扑面而来的夜风没叫闻月章清醒,反而使得他越发昏沉,甚至出现某种错觉。
背着他的人分明是冷的,他却觉得有一丝暖意笼罩着他,自四肢百骸流入脏腑。
眼皮沉重,困意横生,他强撑着睁眼,没能成功,最终还是陷入黑暗。
迷迷糊糊地,又做起梦来。
自从遇到付留云,他似乎总在做梦。
光影缭乱,时间错位,像是在梦里把一辈子都经历了一遍,却从头至尾只和一个人有关。
玉泽山求学,他总在一些不感兴趣的课上趁着教习师父不在,笑眯眯地,一边嘀咕,一边靠在付留云肩头打盹。
而付留云,嘴上虽从未答应过他,却每一次都替他仔细看着,帮他敷衍课业,同他一起躲清规堂,陪他试各种各样的符。
观城大劫,他们曾无数次在城内短暂相聚,再擦肩而过,最后收于一个遥遥相望的笑。
昭平之别,恰逢入秋山花将败,他亲自送付留云离开,和人许下没有结果的约定,此后再未相见。
少华山上周伯托孤,他孤木难支,银白长剑击退魔修,碧火来临时也是付留云接住了他。
而如今,北定山庄里,付留云凝望他,没有生气,似是回答,语气却郑重得像起誓。
“我不能看着你死。”
少年时的相伴,出师后不时于人间重逢,死前最后一面,再到客栈的约定,病时的照料,被辜负的好意,还有数张被拿出的由他所创的符,一幕幕如同走马灯一般,在他脑子里回放了一遍又一遍。
他第一次发现,不论死前还是现在,在他短暂荒谬的一生中,有个人真的陪了他很久。
也是第一次发现,其实陶吟说得没错,这个人对他笑过很多次,更放纵自己同他胡闹过很多次,有情绪有生气,跟在别人面前一点都不一样。
甜度适宜的粥,睡前一次次掖好的被角,入夜难眠时无声无息的陪伴,还有没有犹豫挡在身后的身影。
最后只归于一句话。
我不能看着你死。
他的确走了十一年,可事实上这十一年对他来说只是一场再简单不过的沉睡。
闭眼那一刻他还在昭平城外,再次睁眼他就已经身处闻家禁地。
于他而言,或许死前那段不甚清醒的时间,才是真正漫长又折磨的梦魇。
锁链,血咒,无边无际的黑暗,这些东西牢牢困着他拖着他,让他无法向前一步。
利剑刺穿心脏,鲜血顺着长剑蜿蜒而下,盖过满地符文,筋脉涌入阴气,魂魄撕扯,他浑身都疼。
那么多围观的人,那么多张熟悉的脸,可无人救他,人人盼他去死。
他苦苦挣扎无果,连自己都快要放弃,却终于在看不见尽头的绝望中等来一只伸向自己的手。
他想,有区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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