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年仅十九的闻月章还不知道此后十年会发生什么。
他有烟火有人间，有好友相伴，有家人在畔，心中有想追求的，也有背负的，名也好，利也罢，似乎一切他都有了。
可如今的闻月章清楚地知道，那都是假的。
他眸光微垂，像是陷入某段回忆中挣扎，片刻后乍然惊醒。
不再去看身后年少的自己和旧友，不再看那许久不曾见过的玉泽，就这样穿过一段段记忆长河，苏醒于黑夜。
四下有些冷，他坐在一个蒲团上，身后靠着根柱子，眼前尚不清晰，附近应是有人在交手，兵器相碰的声音不断响起，隐约能闻见血腥味。
闻月章眼前黑暗方退，还没来得及打量四周，一个人便已扑过来抱住他，带着哭腔喊道：“哥。”
闻月章咳了几声，几乎冻僵了的手指轻微动了下，抬起手臂，轻抚怀中人的背，一下一下拍着。
“嗯。阿平，我在呢。”
周平见他咳，赶忙起身，抓着他衣袖紧张地问：“哥，你没事吧？”
“没事。”闻月章按了按眉心，头疼稍稍缓解了几分，没有刚睁眼时那样难受，“阿平，这是哪？我昏过去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
他一边问，一边扶着身后柱子站起，循声朝外望去，正看到付留云和那群人打得不可开交。
闻月章只看了几眼便分清了局势——看似是那群人围攻付留云一个，实则却是付留云占上风，那些人不过是勉强支撑罢了。
周平在一旁搀着他：“我也不清楚啊，刚一道声音响起，他们突然就冲出去了，那位仙君哥哥看到我，就把你放在这，让我照看好你，之后也出去和他们打起来了。”
“哥……”一阵冷风吹拂，周平缩了下，“仙君哥哥能赢吗？”
闻月章没看他，依然盯着外边，肯定道：“能。那些人不是他对手。”
周平心下微安，随后，他似是想起什么，面色突地一变。
“哥，我之前被他们捆在这里的时候听他们说过，他们是在等什么长老。咱们要不还是快走吧，那长老要是回来了，仙君哥哥不就更麻烦了。”
“长老？”
“嗯！”周平猛点头，“他们来这边是来找人的，好像等那个长老回来就要回去了。”
找人？
闻月章眉头微皱。
魔族多年不出，这一出来就是为了找人，甚至还牵扯上什么长老，先前那人身上还有碧云两仪灯，这寻找的到底是谁？
只是眼下这情况，实在不宜在这里纠结这些。
闻月章收回思绪，见外面局势渐定，便带着周平走了出去。
付留云挥开人利索收剑，飞身落在他身边，沉沉的眸子紧紧盯着他不放，出口的话却简短：“你怎样？”
“没事。”
“方才是怎么回事？”他又问。
“那锁上有点东西，让我做了场梦而已，眼下已经无碍了。”
付留云这才点头，沉默片刻，再次开口道：“章问，你——”
“付公子，我觉得我们还是尽快走为好，阿平说这些人是在等什么长老，你应该也发现了，这里边并没有那个领头的。”闻月章打断他的话，眸光低垂，扫过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
付留云低低应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向外走去。
谁料还没出院子，那领头人已然飞身而来，看到倒了一地的人，他眼神怨毒寒光乍现，抽剑攻了上来。
付留云迎上，闻月章拉着周平向后避了避，没退两步，便察觉附近似有其他人的气息，耳畔同时响起付留云的呼声：“小心身后！”
他没来得及转头，下意识低下身，将周平抱在怀里，紧接着一声兵器被弹开的声音响起——他们安然无恙。
闻月章愣了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还有一颗天海珠。
闻月章转过身，方才袭来那人右手持剑，正在一边盯着他们。
面容略有熟悉，倒像是哪位老熟人。
他在脑海里搜寻许久，终于想起这人是谁，他忍不住惊讶出声：“楼寻长老？”
是楼寻不错，只是戴着黑色兜帽，眉心印记被遮住，气息比当年更沉了些，倒更像从前的魔君。
付留云一剑将人打伤，挡在闻月章身前，盯着对面。
楼寻视线略过付留云，眼中亦是不加掩饰的诧异：“你认识我？”
他已十一年未曾露面，早先在魔域也多是见魔族中人，仙门人见过他的少之又少。
眼前这人他并不认识，还是个仙门弟子，为何会叫出他名字？
闻月章却没答。
楼寻眼神一暗，没再追问，目光移向付留云，落在他手中翻着霜寒气息的剑上。
“尊驾可是付家那位留云公子？”
付留云默然未回，只问：“阁下是？”
先前被震开的黑衣人此时赶了回来，站在楼寻身边，低声道：“就是那个孩子。”
见周平往闻月章身后躲了躲，楼寻脸上扬起一抹笑容，对付留云拱手一礼：“在下楼寻，是如今的楼家主管。付少主，我家君上和你师出同门，今日付少主既在这，我们自是该给这个面子。只是那孩子对我们十分重要，还请付少主成全。在下可以保证，不会伤这孩子性命。”
趁着他们说话的工夫，闻月章暗自思索。
楼寻是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
当年他下山后，曾应楼千远之邀前去魔族，楼寻在当时便是魔君身边的一把手，后被魔君指派给了早已定下的接班人楼千远。
他自称楼家主管，倒是一点不错。
他的主上无外乎只有两个，魔君本人和楼千远。只是听他话中意思，他现在的君上与付留云师出同门，那便只可能是楼千远了。
原来楼千远还活着。
想明白这一点，闻月章心中几番感慨，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喜悦多些还是愧疚与沉重多些。
周平不懂他们说的这些同门、少主、君上，只是听到楼寻想带走他，冲着人吼道：“我才不信你们！我爹就是死在你们手上，你们还伤我阿问哥哥，现在又要带我走，我不跟你们走！”
“楼长老。”付留云向一旁移了一步，挡住周平，“其一，这孩子非我所养，我无法决定他的去留。其二，长老也听到了，他不愿意跟你们走。”
楼寻笑容不改，眼神里露出一丝杀意：“如此说来，付少主是一定要护着这孩子了？”
付留云无声看他。
闻月章看着对峙的两人，一边安抚情绪上来的周平，一边悄然从储物袋中拿出一张符纸藏在手中。
楼寻的实力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称得上当世顶尖，即使不及他师父，也不会相差多少。如今十几年过去，又不知会精进到何种地步。
而付留云年纪尚轻，他虽看得出付留云比之从前变强许多，但能否胜过楼寻仍未可知。
那黑衣人方才虽被付留云剑意所伤，却也伤不及根本，且他们手中还有碧云两仪灯，若是他二人围攻付留云，那情势就不妙了。
月上重天，冷风飒飒而过，寂静的院中杀意逐渐弥漫。
“那就得罪了！”
楼寻笑容敛去，杀招瞬出，他身旁的黑衣人果然也跟着攻上。
二人围攻付留云一个，付留云却不见落了下风，与这二人堪堪打了个平手，战得难舍难分。
闻月章有些惊讶，没曾想只是十几年，付留云居然已经到了这般境地。
那厢，楼寻应也不曾料到，微诧之后冲身边人使了个眼色，再次劈剑而上，剑招竟比之前更快，修为好似猛地提了一个等级。
闻月章看到那两人的小动作，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什么，就看那黑衣人拿出了碧云两仪灯。
楼寻并未回头，长剑反手一挑，剑身缠上碧火未曾停歇，直冲付留云面心。
碧云两仪灯的碧火向来只烧魂力，若是烧到人身上，烧的便是神魂了。
闻月章急了，许久未曾喊过的称呼脱口而出：“阿云！”
——他是不想见付留云，但可不想付留云因他而死。
顾不得太多，他指尖化血凌空起符，只是才动一笔就被一人按住了手。
付留云身法极其灵巧，如此情势，他竟避开了碧火，轻踏几步后退到他身边按住他，双手结印，惊阙转瞬幻化出三道剑影，缠上楼寻。
剑影似急风，又似冬日骤雪，又快又狠，楼寻这次也难敌，数招后便被划伤，败下阵来。
周平抓着闻月章衣袖，着急之余满是担心：“哥！你没事吧？你怎么又画——哥！你的脸……”
易容丹时间到了。
闻月章却没心思管这些。
他愣愣地望着身前收回剑面向自己的人——这人眼里没有半分惊讶，反倒是担心更多。
或许是事发突然，他并未多加掩饰，这情绪便清晰地闯进闻月章眼中。
“你怎样？”
另一边，楼寻见到这一幕，惊诧出声：“你……闻月章？你怎么还活着？”
闻月章未发一言，目光紧紧盯着付留云。
付留云似乎想说些什么，身后楼寻突然飞身而来，他一剑挥上，却见楼寻已经退开，手上拿了个物件。
——是方才从闻月章袖中掉出的长命锁。
楼寻捏着那长命锁看了两眼，攥在手中望向两人，收起灵剑。
“虽不知你为何会在这里，但付闻两家的面子在下不得不给，今日便罢了，咱们就此别过。”
他冷笑着，阴恻恻道：“只是闻月章，我家君上很想见你。待我回去必然告知君上，他念了许多年的仇人回来了。”
随后，他带着黑衣人转身离开。
闻月章始终没有开口，宛若傻了一般，听到楼寻的话也没什么反应。
他心里乱得很。
楼千远恨他是应该的。
毕竟，楼千远一族所有死在魔域的那些人，都算是因他而死。
只是，眼下他却不想管这些。
对着面前人，闻月章想开口问人，可又不知该从何问起，似有若无的头疼此刻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闹得他思绪紊乱，不得安生。他沉默许久，才道：“你……早就……”
付留云没回他，蓦地取出一顶帷帽戴在他头上，对他摇了摇头。
——有人过来了。
到嘴边的话再次咽了回去，透过帷帽，闻月章看到大门处一道人影缓步而至，看不清脸，只能勉强判断出此人修为不低。
这人进来之后，看清了院子里的情况只字未言，面上一点波澜都没有，走到付留云面前拱手行了个礼。
“付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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