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曜倏然紧了眉,惊异地望着梁逸尘:“你这是——?”
梁逸尘飞速地眨巴着眼,咬着唇说不出话。
她该怎么解释?总不能说,这是为逃婚准备的盘缠。总不能说,那匕首是她万不得已防身用的武器。总不能说,自己着急忙慌地脱嫁衣,是为了行动自如些,等晚点再溜去烟柳巷。
梁逸尘定了定神,信口胡诌:“这是,嫁妆。”
裴行曜挑着眼角:“随身带着的嫁妆?连同这把匕首?”
梁逸尘一口咬定:“对。”
裴行曜显然是不信的,但也没再追问,只是蹲下身来替她捡拾。很快,他被一只景泰蓝掐丝珐琅发冠吸引了视线,不禁举起来瞧了个仔细。
这便是裴如海信中提到的,她很中意的那顶发冠么?
裴行曜缓缓起身,幽蓝的蝶翅在烛火下颤巍巍的,他望着那个屈膝半跪在地上的女子,她正纤手拈起地上的珠翠,如云如雾的墨发散在脑后。
将军的脚步比以往轻了许多,皂靴一步一步走到了梁逸尘的身侧。
她抬起头,迎上裴行曜动容的目光,愣了一下。
裴行曜举着那顶珐琅发冠,轻轻斜插在了她的鬓间。梁逸尘偏了偏头,珍珠宝石在烛火下折射出流光溢彩的芒,宛若振翅欲飞却又心生眷恋的蝶。
裴行曜觉得,她的眼光极好。
他有些心神松动,刚要继续伸手抚着她的秀发,却听见梁逸尘冷不丁地问:
“裴行曜,你还不去忙么?”
她神情有些忐忑,像是在催着他快走一样。裴行曜的手悬滞在空中,想了想,又收回身后。
裴行曜站定在原地,似乎并不打算立即离开。他一向坦坦荡荡,但今日,他想耍几分手段。
他坐到桌前,气定神闲地给自己倒茶。
梁逸尘耐不住性子,又问:“怎么?你还有事?”
裴行曜瞥了她一眼:“夫人可知,今日是新婚之夜,理应洞房花烛,我若将你一人晾在屋里,岂非太过无情?”
他这句夫人叫得顺理成章,梁逸尘脸颊一红,但一时也顾不上与他计较。她此刻只想着赶紧把人送走,自己好换身轻便衣服,再想法子溜出去。
梁逸尘笑得善解人意:“怎会?为人妻者,当以夫君的事业为重,这个道理我还是懂得。你既然有事,就去忙好了,千万别因为我耽误了。”
裴行曜不紧不慢地喝茶:“耽误于夫人的美色,我很乐意。”
梁逸尘小脸一黑,忍无可忍:“裴行曜!”
计划已经一乱再乱。原定的接亲路线是要经过烟柳巷的,她被劫亲去了裴府,一路只好安生。好容易自己一人在房中,才刚发了一会儿愣,裴行曜就进门来。她本以为今夜无望,但裴行曜又颇为君子地说今夜不打扰她,梁逸尘本以为还有转机,可裴行曜这家伙突然出尔反尔,让她完全摸不着头脑。
裴行曜欣赏着她风云变幻的脸色,猜不透,却觉得甚为有趣。
军中不少粗人,言谈粗鄙,但他却向来言行稳重。今夜算是破天荒的一次,与一个女子这样调笑。
眼见着梁逸尘的脸色愈发难看,裴行曜终于放过了她。他起身,将气呼呼的女人扶到椅子上坐好,嗓音不再轻浮,温和了许多。
“你也要为我考虑考虑。我在京城中没什么亲眷,今日又是临时摆酒布置,请来的都是军中同仁。刚刚在外面敬酒时,我便被调侃了许多回,他们见我动作如此迅速地敬酒回房,都说要来闹一闹。我可是安排不少府兵在外庭把守着,但等下出去,大抵还会被起哄。如果我出去得太快,你知道——”
他点到为止,因为不确定梁逸尘是否通人事,没有再继续往下。
梁逸尘别开了脸,绯色已经爬到了耳根。
她雪白的颈上透着红,裴行曜眼神黯了黯,将头扭到另一侧。
“按我们从前的承诺,我绝不拿无聊的东西规训你。万事都只有一条准则,就是你愿意。”
裴行曜冷声说罢,低头望着她,喉结滚了滚,声音喑哑。
“今夜,你不愿意,我自然不会留下。”
片刻后,门被再一次关紧。梁逸尘抓着椅子扶手,眸光惶惑。
她没再耽搁时辰,而是开始快速地换衣裳,卸浓妆,又寻了双软底鞋,方便赶路。
可脑海里还是一直重复着裴行曜最后的那一句。
“你不愿意。”
她不愿意,做什么?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么?
梁逸尘使劲晃了晃脑袋,想把他的声音从脑子里驱逐出去。她要快些赶去烟柳巷,那里的姐姐妹妹,不知该有多着急。
她悄悄钻出了婚房,戴了顶面纱兜帽,尝试着往裴府后门走。出乎意料的是,她一路畅通无阻,偶尔碰上一两个裴府的下人,也只恭恭敬敬地侧身一旁,让她先过,并不多言一句。
梁逸尘顺利找到了裴府的后门,正要出去,门边的侍卫叫住了她。
“夫人。”
她先是一愣,对这个新称呼还没太适应,紧接着心中一紧。该不会是要拦她吧?梁逸尘心想。新婚之夜就溜出门,的确是闻所未闻。
可那侍卫只是委婉道:“将军交代了,您可以随时从任何一扇门进出的。后门路远,不一定非要绕到这边。”
梁逸尘张了张口,半晌无言。
裴行曜,竟然如此信守承诺,刚迎她进府,就许了她几乎无条件的自由?
要知道,哪怕在梁府时,她也要抄小路,从下人居住的院子里直穿过去,悄悄到后门。还得张淇一干人掩护着,才能不被人发觉地夜夜外出。
梁逸尘对着侍卫胡乱道谢,开始匆匆赶路。她刚叩开醉胭楼的门,沈芜便从里面冲了出来,一把揽住了她。
沈芜花容失色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似乎大松一口气。
“怎么回事?张淇在巷口等了很久,接亲队伍都没过来,他回去一打听,才知道你一出相府就被人出动兵马抢亲走了。到底是——嘿!你是谁?别跑!”
她连珠炮一般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脸色一变,指着不远处的人影呵斥了一声。
梁逸尘惊怔扭头,只望见古树萧条,枝桠动了动,似乎有人匆匆攀了上去。
沈芜攥紧她的小臂,赶忙将她拉进醉胭楼里。
梁逸尘安抚道:“是裴府的人将我接走了。从相府往裴府,是不经过烟柳巷的,所以我才没寻着机会跳下轿子。”
她说着便有些心虚,事实上,她一路上都心乱如麻,全在想裴行曜怎么会忽然回来,几乎快忘了要逃婚的事。
沈芜却觉得合情合理:“也是,他们出动了兵马,想来你也不那么容易在路上逃脱了。那你现在又是怎么出来的?”
梁逸尘有些不好意思:“就这么出来了。裴行曜,他不会干涉我出门的。”
沈芜捕捉到她的话头:“裴行曜?”
梁逸尘:“就是我的夫——抢亲的那个人。”
她及时吞回了最后一个字,改换了说法。真是奇了,明明只是假模假样地拜了个天地,两人还客客气气得如同陌生人,她怎么就开始顺口地叫人家夫君?
沈芜仍然觉得费解:“那这个裴什么的,人还不错,不过,他怎么会忽然去抢亲?”
梁逸尘语塞。
她并未对沈芜提过自己曾经与裴行曜的那一段故事。当初,是她主动登门求嫁,又被放了鸽子,她说不出口。
沈芜见她为难,便开始自顾自地猜:“莫不是他对你早已情根深种,而今日你被迫与他人大婚,他终于忍不下去,才出手抢人。”
梁逸尘沉吟片刻,毫不犹豫地肯定点了头。
沈芜的脸上宛若绽开桃花,由衷地拍了拍掌:“甚至还带了甲胄兵马去,看来他是铁了心要阻止你嫁与他人了!那你又是如何想的呢?可还要逃离京城?”
梁逸尘眸光微动,迟疑不言。
最初,她只是想逃离将她视若棋子的梁家,才会上门求裴行曜娶自己。可他食言后这段时日中,梁逸尘也曾万念俱灰,消沉流连在烟柳巷,又在烟柳巷中重新找到不倚仗他人的出路,一步步自救,才捱到了今日。
今日,裴行曜到底是奉着圣旨,将她娶进了门,甚至真的放她自由出入裴府。可之后的每一日,她仍旧要将大部分时间消磨在高墙大院中,多多少少地接触着自己不那么喜欢的人和事,一辈子被软禁在京城这一方水土上。
与数月前相比,梁逸尘担忧和向往的事物,要多上许多。因此才生出了不甘。
可裴行曜刚刚冒京城之大不韪,当街抢亲,搭救她于水火,还信守了承诺。若此时不告而别,又太过无情无义。
沈芜瞧出了她的心思,给她递了台阶:“要我说,今日你已经因为抢亲一事闹得满城风雨,全京城的眼睛必然都盯在你身上,此时逃走,实在不明智。既然那位裴大人待你不错,不如你就先安稳住上一阵,等风头过去,你再好好筹谋?”
梁逸尘默认了这个决定,但她又问沈芜要起一样东西:“行李盘缠都还放在你这儿,不过,我想把一卷书拿回去。”
沈芜:“书?”
梁逸尘点头:“嗯,是本游记闲书,我也放进包裹里了,你带我去取吧。”
沈芜领了她往最里间的角房去,梁逸尘在自己的行李中很快找到那本脱龙所写的《洒漫乱笔》,在胸口捂了一阵,仿佛是抱着自己最后一点执念一样。
沈芜倚在门口等她,随便环视了一圈,忽然又一次看到一道伏在窗外的黑影,不禁吓得失声尖叫。
“弃梁快出来!那里——窗户外面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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