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下山

昭明三年春,陛下头痛愈烈,越发忧心身体孱弱的幼子。

长公主体恤陛下舐犊情深,提议为最小的弟弟张罗娶亲之事。

“京城姚家是簪缨世族,家中多贵女,都是知书达理、才貌双全的好女儿,可以先指给玉君做侧妃。家主姚怀远还是当朝吏部侍郎,日后姚家也可以成为玉君的助力。”

陛下点头应允,于是一纸婚书伴随圣旨御赐到林家。

姚怀远接过圣旨,从侍郎升至尚书,却是愁容满面,高兴不起来。

五皇子表面确实得陛下偏宠,却没有封王封地,还身体羸弱,每次朝会都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民间有身弱之人往往心冷毒辣的传言,这五皇子倒还真印证了几分,常年厮混在密察司那种重刑狱的阴煞之地,连陛下都拦不住,也就惯着他由他去了。

姚家名门望族,若是姚怀远开口,门槛都要被京城世家公子的媒婆踩破,姚家之女自然无人想嫁这桩婚。

只是圣旨面前,岂能抗旨不尊?

姚窈和五皇子魏清珪年岁相当,此时倒在父亲怀里,正哭得梨花带雨。

家中比她大的姐姐,父亲对她们的婚约已有中意的人选,再往下的妹妹又年纪太小,嫁过去也是有些勉强。

姚窕急得潸然泪下,拽着姚怀远的袖子,非要他去把姚苔请回来,直言就是自尽也不会坐上花轿。

姚怀远实在心疼这个女儿,迫不得已,还是寻去了云鹤书斋。

于是近十年未见的父亲突然出现在了姚苔面前。

“你的意思是要我充当姚家女,替嫁给五皇子魏清珪?”

姚苔身着青衫,手里还拿着一卷经书,正倚在书架前无聊翻看,完全没给站在一旁鬓染霜白的父亲一点眼色。

纸卷上的字密密麻麻,今日挤得她眼睛疼。

姚苔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是读不进去了,掩上书卷,望着窗外探枝的嫩芽。

这棵树还是同师父出门游历前随手种下的,如今亭亭玉立,新绿上枝头,春风吹摇,十分娇俏。

今年早春的温度刚好,万物新发,云鹤书斋内,一片欣欣向荣。

一如十一岁那年的早春一样。

太傅沈文渊辞官后,皇帝特意为自己的老师修建了一座山庄,取名云鹤书斋。

本是方便沈文渊据此隐居修行,皇帝又托付了几位儿女请求沈老先生教导,渐渐地,沈文渊便负责起了那些皇室宗族子女们的教学。

早春之时,沈文渊效仿圣人之道,于郊外松杏下授课传学,命长公主魏倾城弹琴,其余弟子于一旁侍坐,又点了魏清珪的名字,要他抒怀言志。

魏清珪却看向了蹲在草后面偷听的姚苔,指着她道:“我看你想要的好学慕道之人,该是那个跟了我们一路,在草丛后边揉着腿还要旁听的女孩吧。”

姚苔被魏清珪盯住的时候,下意识要跑掉,却因为腿麻跌坐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魏清珪走到面前。

“喂,老头,前几天你说的那极品好墨,我看也不如这个女孩的眼睛嘛。”魏清珪俯下身子,好奇地打量姚苔。

姚苔没明白魏清珪在和谁说话,但沈文渊已经闻声前来,把魏清珪赶开,让姚苔放松了不少。

姚苔的眼睛遗传了她的母亲,又大又黑,似有流光,婉转间若云烟秋水。

在沈文渊眼里,这就是不知哪位仙人制的墨色,遗落在了姚苔的眼中,他跟墨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觉得皇上送他的紫光玉都不过如此。

再者被一群脾性各有能耐的贵族子弟磨砺心神后,姚苔表现出的态度简直就是沈文渊心中梦寐以求的孺子可教。

长公主魏倾城敏锐地看出了先生的喜爱,顺势好言相说,称先生膝下无子女,少一个百年后送终之人,如果眼前女孩正是孤女,便可收于身边教导。

姚苔不是孤女,但她听明白了长公主的意思,立即行了三叩九拜之礼,只为能留在沈文渊身边。

她的父亲不喜欢她的母亲,母亲难产时大出血,接生婆喊不到医生,硬是熬垮在血淋淋的床上,断气前终于把姚苔生了出来。

对姚苔这个酷肖母亲的女儿,父亲更不喜欢。姚家上下都看姚怀远眼色行事,结果就是姚苔活在一个世家之中,还能差点饿死。

沈文渊一纸书信问向姚怀远,姚苔立即就被抛弃了。

她如愿跟在了沈文渊身旁学习,及笄后,那些皇家子弟都纷纷学满解褐,沈文渊在京城无所挂念了,便叫上姚苔为其执仗,师徒两人游历四方,寓教于此中。

三个月前,两人才回了京城。

此时云鹤书斋内,父女两人相顾无言。

想着循礼守矩,姚苔还是请姚怀远坐下,沏了杯茶。

姚苔早早就认清了自己六亲缘浅的现实,姚怀远把那婚事讲给她听时,姚苔也就不觉多意外。

“要我替嫁,有什么好处?”姚苔问道。

“你本就是姚家女,谈何替嫁?”姚怀远满脸不乐地端起茶碗,被那薄如蝉翼的杯壁烫到,冷不丁吸了口凉气。

姚怀远眼下那副捏着鼻子不得不承认她是姚家女的模样,又让姚苔想起姚怀远寄给师父的回信:

吾恨不能未有此女,其品行不端,性情乖张,先生需多加教诲,免其堕入邪途。

姚苔不由觉得可笑。

看着坐在自己面前浑身不自在的姚怀远,姚苔也不打算绕弯子了,直言道:“我可以嫁,不过此后我们父女恩情两清,你于我有微乎极微的生养之恩,我接下这道圣旨嫁过去也算报答尽了。”

话音才落,茶杯被姚怀远猛地掷在桌上,茶水迸出,惊得姚苔微微后仰身子,怕被烫到。

姚怀远觉得像是被打在了脸上,压抑了一路的不满猛然爆发:“你这个不孝子!这些大逆不道的话都能说出口,看来这些年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就应该把你拖下去按家法处置,乱仗打死!”

姚苔见状,直接端起姚怀远的茶杯,一把泼出。

茶水摔在了地上,水花四溅,场面顿时落入噤声。

姚怀远从未见过姚苔如此明目张胆的反抗,盯着姚苔的脸,一时愣住。

记忆中乳臭未干的小女孩,现如今是真的长大了,当初尚且稚嫩的五官张开后,越发像她的母亲,眉眼里透出熟悉的倔强。

“趁着还没断绝关系前,我再喊你一句父亲大人。”姚苔将茶杯里的水珠抖净,倒扣放回茶盘中,冷言提醒道:

“您最好弄明白,现在是你有求与我。就算姚家上下都要掉脑袋,那鬼头刀也不一定能进到云鹤书斋里来。”

姚怀远脸气得涨红了,碍于有求于姚苔不好发作,粗喘着气,沉声答应道:“行,等你一嫁过去,我就命人把你的名字从祠堂里撤下来,你今后都别想再进姚家祖祠!”

送走姚怀远后,已是月升,姚苔有些疲累,但还是马不停蹄赶去了后院。

婚期就是明日,在下山前,她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姚苔脑中乱糟糟的,看见坐在杨柳树下围炉煮茶的师父,早春还有些料峭微冷,沈文渊只着了一件长衫,姚苔便又折回去取来了大氅,给师父讲清了事情的起末。

“师父,都说五皇子名声不好,您教过魏清珪,同我说说他可好?”

案上的香炉散发着淡淡的檀香,轻烟袅袅,沈文渊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看着乖顺体贴的姚苔,话语间也生了几分无奈:

“我教过皇室两代人,见过也听过不少恩怨,有些事就是皇家的脸面,我不便多说什么,只能说一句时隔多年,连庭间的青苗都会长成郁郁葱葱,宛若华盖,何况是人。”

关于魏清珪的名声,姚苔回京后其实已略有耳闻:都说他生过一场病后,身子就一直不好,又被陛下宠得过于骄纵,喜怒无常。这些年还接手了密察司,谁要是被怀疑谋反作乱扰了这皇城的安宁,被捉进了那地方后,连恶鬼都不纠结清白是何物了,只想着怎么能再死一次好求解脱……

只是姚苔迟疑的地方不在魏清珪的名声,而是他的态度。

都说陛下关心幼子,不管姚家愿不愿意接这门婚事,哪怕那姚家三小姐又是摔东西又是威胁要上吊自尽,这婚书也没有要更改的意思。

但与此同时,魏清珪一点反应都没有。

婚事是长公主提起的,婚约是陛下御赐的,事关他的人生大事,他却像消失了一样。

姚苔再三向姚怀远询问,最终确认了魏清珪没有给出任何回话,连一丝传闻都没有。

沈文渊看着自己的徒儿,那眉宇间露出几点愁绪,一脸沉思,不免心疼不舍。

“你若不想嫁,那便不嫁,由我去同姚怀远说去。”沈文渊没忍住开口道,“当年既然把你送予我了,怎能因为这种事再把你拽回去收拾烂摊子!”

姚苔自然感动,眼眶都热了几分,觉得上天果然是好生之德,给了自己这样一个亲胜父亲的好师傅,但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意已决,既然迟早要和那个父亲清算往日旧怨,此时有机会能断干净就最好。

并且,因为当年之事,她对魏清珪并没有多少惧怕,反而有几分莫名的……期待。

见沈文渊没法给她提供更多解答,姚苔也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向师父讨要一纸亲信。

“要写什么?”沈文渊好奇。

姚苔仰头,瞪大的黑亮眼睛里,像是盛着清月的一汪湖水,在此刻剧烈地掀起涟漪波澜。

“让魏清珪不要阻挠我投身仕途。”

经年累月,受业于恩师门下,她早就不愿被婚姻困于后院的四方小天地之中。

沈文渊闻言大笑,也是立即唤书童拿来纸笔,纸上狂草即落,洋洋洒洒,告诫魏清珪尊姚苔志向,若必要之时也可为她提供助力。

“此行怕是曲折多险,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沈文渊的面色也染上几分认真和担忧。

姚苔立刻跪拜谢过师父,接过书信,压在自己的胸脯上,只觉胸腔中好似有鼓点在激荡回响,丝毫没有注意到师父眼中闪过的那丝动容。

她想要跳出被喂食的鱼塘,她想要平步青云、登阁拜相。

沈文渊不忍再看姚苔脸上的赤诚野心,只好抬头看那月色。

只见周边浓云渐围,一口口吞噬掉清辉,还有南方一片薄云姗姗来迟。

时至今日,他所教的最后一批弟子,全然出师下山。

皇帝已然年老病衰弱,京城内,又要起风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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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一心想拜相
连载中我醉长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