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琼,你看,”她望着那架永不疲倦般转动着的筒车,声音沙哑地呢喃,像是在对棺中的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你帮忙找到鱼鳔胶做出的清弓,同儿还没机会用它建功立业;你和我一起整理的《琼贻秘录》,我交给了仇敌,换来了救命的粮食…我是不是很没用?守不住你,也守不住我们的心血…”
她顿了顿,强忍着喉头的哽咽和眼眶的酸涩。
“但你说过,‘才高者任重’…你说我们要改变这个世界,让女子也能读书明理,也能堂堂正正地立于天地之间…这梦想,我还记得。我不敢忘!”
“把你留在这里,守着这片我们曾一起救活的土地,守着这架我们共同打造的筒车。你看那水流,生生不息…它会陪着你,也会提醒我…前路再难,也得走下去。”
她将手中的泥土,轻轻撒落在棺盖上,如同完成一个郑重的仪式。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她苍白消瘦的脸颊滑落,滴入脚下的新泥中,瞬间消失不见。她没有放声痛哭,只是任由泪水无声流淌,肩头微微颤抖。
小度、百里奚和展禽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百里奚眼中充满了复杂的心疼与敬意,而展禽,则在这一刻,对这位曾被他视为“行事不拘礼节”的夫人,产生了全新的认知。
然而,事情的发展,从来不会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就当大家都在享受退让和牺牲带来的和平时,战火又悄然兴起。
临淄齐宫。新即位的齐侯姜小白,急于树立权威,震慑四方,新败失地、又刚刚“服软”的鲁国,在他眼中无疑是最适合用来立威的“软柿子”。
“寡人新立,国内或有宵小,心中尚存观望;国外诸侯,未闻我名,岂会真心服气?”姜小白环视朝臣,“而鲁国新败于乾时,又助逆拒顺,擅自干涉我国内政。我挟战胜之师,伐其理亏之国,将无往而不利,诸位以为如何?”
“君上,”管仲出列,语气依旧沉稳,“鲁军虽败,其民气尚未完全溃散。鲁夫人借粮救民,在底层民众中威望正隆,可谓民心未失。鲁同新败,正抱羞耻之心,若遇外辱,恐激发其死战之志!我军虽强,但长途远征,补给不易,鲁人若据城死守,或倚仗地利顽抗,战事迁延,则胜负难料!请君上三思!”
“仲父忠心为国,寡人已知,” 姜小白盯着他看了半晌,“但是,仲父久居鲁国,对我国力尚未熟悉,情有可原。我意已决,请勿在言!”
管仲微微摇头,默默地退回,垂下眼帘,不再言语。只是那微蹙起的眉头,显示了他内心深重的不安。
很快,齐国便大张旗鼓,以“鲁国干涉齐国内政,助逆拒顺”为由,再次大举兴兵来犯。
鲁国朝堂之上,一片悲观颓丧之气弥漫。鲁庆趁机发难,声音尖利刺耳:“夫人一意孤行,致使君上受辱,兵甲损折,国力大伤!如今齐军挟大胜之威再次压境,我国羸弱之旅,岂能再战?再战必亡!不如早日遣使请降,或可保全宗庙社稷,免遭屠戮之祸!”
臧达也面带深深的忧色,捻着胡须的手微微颤抖,叹息道:“鲁庆虽言辞激烈,但其所言,并非全无道理。我国经天灾**,民生凋敝,仓廪空虚,壮丁稀缺,确已不堪再受战乱蹂躏。若能以赔礼道歉、略作让步消弭兵祸,换取喘息之机,老臣以为…或可忍辱一试。”
鲁同垂着头,讷讷不言,眼神躲闪,似乎依然沉浸在丢失父亲的战车、害死姜纠的惨败阴影里。
在一片求和投降的声浪中,百里奚挺身而出,言辞铿锵,如金石坠地:“此战,必须打!而且必须要赢!此战之目的,非为斩将夺旗,击溃齐军,而是‘以战止战’!唯有打一场干净利落、让对方感到痛的防守胜仗。如此,方能真正打掉他们的轻视,为我鲁国换来数年甚至更久安稳发展的时机!此时若降,则前功尽弃,永无宁日!”
江雅的目光缓缓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落在百里奚坚毅的脸上,微微点了点头。她强撑着病弱之躯,在国都宫门前举行了战前动员。
她站在高处,寒风吹拂着她素白的衣裙和鬓发,望着底下那些眼神惶恐不安的国人、卿大夫,她的声音因虚弱而微颤,却坚定而清晰地传遍全场:“投降?说得轻巧!你们告诉我,若齐国不仅要牺牲玉帛,还要我们刚刚从牙缝里省下来、用以活命的粮食,怎么办?玉帛饥不能食,寒不能衣,给了便给了!可粮食呢?!你们还想再看到都城内饿殍满地、易子而食的惨状吗?!你们还想让自己的父母妻儿,再次挣扎在死亡线上吗?”
她的话如同沉重的鼓槌,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瞬间勾起了不久前那场□□中最惨痛、最恐怖的记忆。
江雅缓了缓气,继续扬声说道:“此次,迎战是死,不站也是死!同样是死,为什么不拼一次呢!与其屈辱地饿着等死,不如光荣地主动迎战,或可有一线生机!此战非独为我们自己,还为了太庙里鲁国的先祖!比社稷不血食更惨的是,自己的后人失去了周人的风骨!”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声音虽颤却传遍全场:“《书》曰:‘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今日,我鲁国上下一心,何惧齐军?!同样是死,为何不为自己、为父母、为太庙先祖,挣一个堂堂正正?!”
场中众人眼中逐渐燃起斗志,纷纷扬拳高呼。
江雅转身,长吁一口气。随即看到萎靡不振、几乎缩着的鲁同。她满眼失望,声音陡然转厉:“看看你的样子!一次失败就将你彻底击垮了吗?你父亲若在天有灵,看到你这般不堪一击的模样,岂能瞑目!站起来!挺起你的脊梁!你的身后,是万千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你的子民!你若是先软了骨头,倒了志气,鲁国才是真的完了!亡了!”
鲁同浑身剧烈一震,如同被冷水浇头,猛地抬起头,看向母亲。他看到母亲那虽然憔悴不堪、眼窝深陷,却燃烧着不屈火焰与深沉痛楚的眼睛,他听到场中国人那振奋的欢呼,一股强烈的羞耻感猛地冲上心头,烧红了他的脸颊。他猛地用手撑住案几,霍然站起,尽管双腿仍在微微发颤,但眼神中已重新燃起了决绝的光芒。
就在这时,小度凑上前来,说有一名叫曹刿的士人,于寝宫外求见,自荐有破敌之策。
江雅闻言,眼中骤然爆发出明亮而锐利的光彩!曹刿!这个名字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她纷乱焦虑的思绪!她几乎是立刻下令:“快!同儿,我们快回去!”
曹刿身着布衣草履,神态却从容不迫,目光清明而坚定。面对江雅和重新振作的鲁同,他并未夸夸其谈,卖弄兵法,只沉稳地道:“战争之事,关乎士气、地形、时机,需临机应变,非可纸上谈兵,预设方案。君上、夫人若信我曹刿,请允我随军参赞,见机而行。”
江雅仔细观察他的气度谈吐,见他面对国君夫人不卑不亢,言语实在而充满自信,心中那块大石顿时落下一半,这与她记忆中,语文课本上那个形象逐渐完美重合。她当即对鲁同断然道:“同儿,此战,你再次亲征,与曹刿先生同往。一切战阵指挥、进退时机,多听先生之见!”
鲁同红着眼睛,再次领命而去。
一如那遥远时空彼岸的史书所载,鲁军于长勺之地,凭借曹刿那“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精准洞察与指挥,把握住彼竭我盈的最佳战机,一举击溃了骄狂的齐军!
当鲁同得胜归来,风尘仆仆,兴奋地、带着几分扬眉吐气的神情向江雅详细禀报战果时,江雅看着他,脸上终于露出了自齐国归来后,许久未曾有过的、发自内心的、带着泪光的欣慰笑容。
经此一败一胜,齐国上下终于认识到,这个看似孱弱的邻邦,并非可随意揉捏的软柿子。姜小白也在此次失败后,开始真正反思,确信鲍叔牙给自己引荐的是足以谋国的无双国士,终于心甘情愿地唤管仲为仲父。
而鲁国,则在江雅、百里奚等人的艰难引领下,磕磕绊绊地,终于用一场关键的胜利,赢得了内外局势的短暂稳定,得以将目光和精力,重新投向那片百废待兴、亟待深耕的土地,与那些关乎国运的制度变革。
齐鲁这两大毗邻的强国,各自吞下了胜败的滋味,都暂时收敛了锋芒,磨砺着爪牙,不约而同地进入了整顿内政、奖励耕战、积蓄力量的蛰伏阶段。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更加激烈的国力竞争与时间赛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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