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决定动手时,你必须问自己:我的目标,是让这个人‘消失’,还是让‘他所代表的威胁’消失?如果罢黜、流放、囚禁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那么流血就毫无意义,甚至是下策,因为它会制造新的仇恨。”
她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儿子,仿佛要将这最核心、也最残酷的权术刻进他的灵魂:“唯有当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面号召叛乱的旗帜时,他的名字便能聚拢反对你的力量时…死亡,就会成为唯一高效而彻底的工具。”
话音落下,她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慌忙用手帕捂住嘴,单薄的身躯因痛苦而蜷缩。
鲁同大惊,急忙上前为她抚背:“娘亲!”
江雅缓过气,疲惫地靠在车壁上,她望着儿子年轻而担忧的脸庞,勉强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手,“不碍事的。”
一阵秋风掠过,满野金黄的粟穗随风摆动,吹散了阴郁的气氛。
也许是担心之前的话题太过于沉重,江雅随即说道:“鲁庆这五年变化着实不小。他主动用天工堂的法子开垦私田,还劝服了不少宗室效仿,如今私田连片,门客也收了不少,早已从姬挥那边脱离出来,俨然自成一派了。”
鲁同点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认可:“他毕竟是我的直系兄弟,肯帮着推进新政,总比那守旧的姬挥可靠。”
“兄弟?”江雅冷笑一声,“他不是帮你推进新政,是借着新政的东风为自己谋利。姬挥是明着反对,他是暗着借势,私田越多,门客越众,他的底气就越足,你以为他真的安分?”
“娘亲未免太多虑了。”鲁同皱眉,语气带着几分辩解,“他若有二心,何必事事顺着新政?而且他所做之事,确也于国有利……”
“顺着新政,才能借新政的力壮大自己,等他羽翼丰满,手里有了粮、有了人,你觉得他还会顺服于你?”
鲁同陷入沉思。江雅趁势继续点拨:“其实,朝中诸臣,立场各异,心思也各不相同。譬如臧达夫子,他为人刚正,忠于社稷,但其所持者,乃是周公之礼,是‘尊尊亲亲’的旧秩序。我们释私奴、兴教化、论亩而税,在他看来,或许已是动摇国本。他今日不反对,是因新政确见成效,民生得以复苏,但在他心底,未必没有像展禽那样的忧虑。”
“展禽?”鲁同想起臧达对他“刚正不阿,守礼持节”的点评,“展大夫似乎在担心,礼崩乐坏,上下失序。”
“是啊,”江雅叹了口气,目光望向车窗外掠过的田野和村庄,“展禽之忧,是君子之忧。他看到了筒车转动,学堂书声,也看到了工匠因功受赏,庶民敢于议政。他害怕我们亲手缔造的这个新鲁国,会失了‘礼’的魂魄,变得陌生而危险。他的忧虑,代表了许多固守传统士大夫的心声。我们不能简单斥之为迂腐,而要理解这份对秩序崩塌的恐惧,并想办法在新秩序中,找到能让安放他们理想和忠诚的位置。”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鲁同感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这就是为君者的难处了。”江雅收回目光,看向儿子,眼神变得坚定,“既要坚定不移地推行富国强兵之策,又要妥善安抚像臧达、展禽这样的守正之臣。要让他们看到,我们追求的不是混乱,而是更强盛、更公平的秩序;要尊重他们的谏言,在非原则性问题上可作适当妥协,以换取他们的支持,至少是中立。朝堂如鼎,需要不同的力量才能稳住,一味打压异见,只会让鼎倾覆。”
说到这里,江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由衷的、带着敬意的笑容:“而同儿,你知道吗?我们能在这重重阻力中,将鲁国从崩溃的边缘拉回,并初步展现出这番新气象,有一个人,居功至伟。”
“娘亲是说…百里先生?”鲁同立刻反应过来。
“正是百里奚先生!”江雅的语气充满了赞赏与庆幸,“你可知,从最初‘安内、富民、图外’的三步战略,到后来提出的‘以粮聚人、以器固本、以利驱贵、以兵强干’四法,再到力主‘释私奴’、‘破井田’、行‘税亩制’与‘永业田’这等惊世骇俗却又切中要害的改制方略…这一切治国安邦的蓝图,皆出自他手。”
她的眼神变得悠远,仿佛看到了那个从市井奴隶中被她发掘出来的身影:“他才是鲁国这场变革真正的总设计师。是他,将娘亲那些零散、跳跃的想法,梳理成了一条清晰可行、环环相扣的强国之路。他不仅有过人的才智,更有置身事外的冷静和对人性、对利益的深刻洞察。他能将大夫们的贪欲引导至垦荒增赋,能将罪囚的绝望转化为劳改求生的希望…这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堪称经天纬地之才!”
江雅郑重地对鲁同说:“同儿,你日后一定要善用百里先生。敬他,信他,护他。他有伊尹、傅说之才,得此一人,胜过十万雄兵。鲁国未来的崛起,离不开他的谋划。”
鲁同深受触动,郑重地点了点头:“谨记娘亲教诲。”
马车驶入曲阜城门,城市的喧嚣渐渐取代了田野的宁静。江雅望着窗外逐渐繁华起来的街市,心中感慨万千。道路依然艰难,危机四伏,但看着身边日渐成熟的儿子,想着那些在田间劳作、在学堂诵读的身影,以及背后那位运筹帷幄的贤臣,她心中那份因行文凝滞而感到的滞涩,似乎也被一种更为宏大的、充满希望的未来图景所冲淡了。
前路漫漫,但方向,从未如此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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