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雅亦是微怔,旋即道:“请进来吧。”
不多时,一位风尘仆仆、面带戚容的年轻人在引导下步入室内。他面容枯槁,发髻散乱,衣衫沾染着一层尘土,一进来便向着江雅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哽咽与急切:“外臣卫申,拜见夫人、鲁侯!戎狄破我都城,卫室倾覆,百姓流离…母亲日夜啼哭,肝肠寸断,特命申前来,恳请夫人,念在周公、康叔肱骨王室,念在娘亲姐妹之情,发兵救援,存续我卫国一脉宗祀!”言罢,已是泪洒衣襟。
江雅这才恍然想起,原身宿主确实有一位早年嫁到卫国的姐姐。看着眼前这形容憔悴的外甥,她心中不由一软:“原来是太子,快快请起。此事关系重大,你且先去馆驿安顿,沐浴更衣,稍作休息。容我与诸卿商议,必给你一个答复。”
卫申一路颠沛流离,听惯了这种敷衍的话语,闻言却是不肯起来,他干脆地扫起衣袂,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咚地行了三个顿首礼,放声大哭:“我卫国都城已破,社稷危如累卵,戎狄视人命如草芥,专以杀人为乐,百姓朝不保夕,母亲心急如焚,整日以泪洗面,局势已十万火急,恳请夫人速速发兵,莫要再犹豫了!”
江雅无奈,她已不是五年前那个行事冲动的少女,身为鲁国夫人,考虑的事情太多了,出兵讨伐戎狄,实在不是一件可随意定夺的小事。
百里奚上前把卫申扶起来,劝道:“请太子暂且宽心,我鲁国乃周公之后,戎狄侵夏,我们必不会坐视不理,且整顿兵甲,备齐粮草,亦需时日操办,还请太子在馆驿暂且住下,一有消息,我会立即告知。”
悲恸不已的卫申知道不便再多说,他对江雅与鲁同深深一揖,转身跟着侍卫离去。然而,他并未肯随同侍卫前往馆驿休息,而是行至天工堂院中,面向会议室的方向,整理好衣冠,肃然跪地。他没有再嚎哭,而是一遍遍以头触地、高呼“恳请夫人发兵,存我卫祀!”额头上的血迹,比任何放声痛哭都更具震撼力。那是一个太子,在用自己的全部尊严与国格,做最后的挣扎。
听着窗外的喊声,江雅只感觉五味杂陈,仿佛看到了五年前去齐国借粮食的自己。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揉了揉眉心,看向百里奚:“百里先生,关于我这位姐姐卫夫人…”
百里奚沉默了片刻,看向江雅的眼神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然后低头,缓缓开口:“卫国夫人,其姿容绝世,本与夫人不相上下,初嫁卫国太子伋,未曾想竟引灾祸。”他顿了顿,继续轻声说道:“前任卫侯宣公,闻其美名,竟于迎亲途中,筑新台于淇水之上,强纳儿媳为己有,是为‘新台之丑’。”
公公抢占儿媳?!
江雅瞳孔微缩,她能想象到,一位怀揣着对未来憧憬的少女,在那遭遇巨变那一刻时的崩溃与绝望。
百里奚的声音愈发沉重:“其后,宣公与她生下公子寿、公子朔。然而,命途多舛,她的兄长齐侯诸儿…”
再次听到这个噩梦般的名字,江雅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闻到齐宫那股腻人的熏香。
百里奚仿佛没注意到江雅的情绪波动,继续说道:“他为控卫国,竟迫使她在丈夫死后,再嫁其继子——太子伋的同母弟弟公子硕。刚才来的太子卫宣正是她与公子硕所生的第三子。”
“被迫…嫁给自己的继子?” 江雅喃喃重复,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姜诸儿那偏执而疯狂的眼神,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他那临死前混杂着爱恋与保护的嘶吼:“彭生!你要报仇,就来找我!不准去害阿雅!听见没有!不准去害她!” 这声嘶吼与姐姐卫夫人被迫改嫁的悲惨画面交织在一起,让她胸口一阵窒闷。
百里奚把头偏向一边,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对命运弄人的无奈:“自此,卫夫人身陷父夺子妻、兄逼妹嫁的污名之中,于卫国朝堂的倾轧与世人的非议里挣扎求存。她派遣太子前来求救,恐怕…也已是走投无路,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江雅默然,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个华服之下灵魂早已千疮百孔的女子身影。她与卫夫人,一个在明处操劳国事,呕心沥血;一个在暗处承受屈辱,身不由己。她又想起周琼,以及无数被迫卷入政治联姻的女子,无论身份尊卑,似乎都难逃命运的摆布。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忍住喉头的哽咽与胸口的烦恶,将翻涌的复杂情绪强行压下,再睁开时,目光已恢复清明:“先生以为,我们该出兵吗?”
“该出!而且必须出!”眼见江雅恢复冷静,百里奚的回答同样斩钉截铁。
他走到窗前,望着楼下庭院中忙碌穿梭的人影,声音沉稳而有力:“夫人,君上,鲁国经五年休养生息,府库渐丰,仓廪渐实,新军初成,民心凝聚。如今周室虽衰,天下却无公认之霸主,楚不敢僭,齐未能代。此正是我鲁国高举‘尊王攘夷’大旗,正是需要向天下诸侯彰显力量、确立威望之时!”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借救援卫国之名,北击戎狄,胜则献俘于洛邑,必能赢得周王嘉许与诸侯瞩目。既可收获卫国永世感激,又能于诸侯间树立威信,更能拓土开疆,增强国力。此乃天赐良机,争霸之始,在此一举!”
江雅听得心潮起伏,连鲁同的眼中也绽放出明亮的光彩。
“为何一定要向北,向戎狄之地发展?”江雅追问。
“我鲁国东临强齐,”百里奚分析道,“齐据鱼盐之利,兼得夫人《琼贻秘录》之术与管仲治国之才,国力日盛,短期内不可与之争锋。西、南之郑、宋,或为同姓,或乃大国,我鲁国素称礼仪之邦,若无故加兵,必失道寡助,为天下所不容。唯北方戎狄之地,地势平坦,土壤肥沃,更兼卫国来求救,予我出兵之大义名分。我可助卫人南迁,安置于我国左近,继而以其故地为基,筑城设邑,步步为营,蚕食戎狄。我所取皆为化外之地,大国纵有不甘,却无由干涉,小国饱受戎狄蹂躏,应乐见其成。如此经营二十年,我国力必能大增,届时方可与齐、楚争雄于天下!”
“戎狄竟能灭卫,其势如何?我军可有胜算?”江雅仍有疑虑。
“戎狄逐水草而居,精于骑射,来去如风,面对中原笨重的战车与步卒,确有其优势。”百里奚坦言其短,随即话锋一转,“但是,夫人所创之清弓,射程远超其骑弓;所设计之马镫,令我骑兵于马上稳定性、灵活性大增。以我之长,克彼之短,更有曹刿将军善于捕捉战机,临阵指挥,此战,我军必胜!”
江雅望着眼前这位为自己、为鲁国殚精竭虑的谋士,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激。这五年来,多少次山重水复,都是他为自己指明方向,廓清迷雾。若无百里奚,自己不知还要多耗费多少心力,只怕早已在这沉重的压力下彻底垮掉。
她深吸一口气,忍住鼻头泛起的酸涩与感慨,向百里奚郑重行了一礼:“先生之论,如拨云见日。同儿,”她转向鲁同,语气已变得轻松些许,“回去好生准备,此次北伐戎狄,由你亲征。”
她忽而想起五年前那次试弓,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儿子日益宽厚的肩膀,露出许久未见的笑容:“如今,总能拉开那清弓了吧?”
鲁同胸膛一挺,朗声道:“娘亲放心,孩儿必不负所托,得胜归来!”但旋即,他眉头又微微蹙起,“只是…姬挥等守旧老臣,定然会找寻由头,极力反对出兵。”
江雅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双疲惫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刀的光芒。
“放心,”她淡淡开口,声音里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会让他们,闭嘴的。”
殿外的秋风卷入,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这室内已然点燃的雄心壮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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