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是炽灼白日,烤得程陵周身疼痛,可他依然很冷,如置身冰窟。
程陵感觉肺部梗塞,难以呼吸,他的身体向下坠,却始终不见底,最终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他看见自己打开那封让他惶悚不安的急信,信是三日前从府中送出,接过时他便预感不妙,但没想到书信内容会让他如此惊慌失措。
沈昱性命垂危,母亲让他即刻回京。
他奔向马场,策马一路疾驰,凛风将他的皮肤刮得生疼,他浑然未觉,直到脸颊和双手被冻得僵硬。
甚至无法看清前方道路,他满脑子全是沈昱病倒在床的模样。
他看见自己飞驰越过城门,在程府门口跳下马,四肢僵硬得跌倒在地,又爬起来冲到沈昱床前,在他们成婚时便在的那张床上,沈昱没有声息地躺在上面。
他不认为这是沈昱,这个干瘦苍白的躯壳与那个同他据理力争冷脸置气的沈昱有何干系。
“沈昱呢?”他大吼一声,转身去寻沈昱,房中一众人拦住他,云笑风喜哭得泣不成声,这些人都告诉他,这就是沈昱。
怎么会呢?他离家时在母亲的屋内见到她了,沈昱还是不同他说话,也不看他,他同母亲问礼拜别,离开时目光扫过她挺直的后脊,一脸冷淡和无数个他记忆中的沈昱一样,最终她还是没走出门送他,但彼时她还好好站在那里。
当时他有些负气,又觉得何必,沈昱性格就是如此,执拗,认真,较劲,都是从前他爱的那部分,只不过现在对待的是自己而已。
他看见临走前新上任的白管家在自己耳旁絮语,讲述沈昱如何一病不起,如何药石无医,她临终最后几日,似有预感地一一安排好府中事务,却没给他留下哪怕一个口信。
他已经无法思考她这算不算可恨,就算离世都不忘同他置气。
他看见沈昱下葬当日,他没去送,他在沈昱屋中徘徊,一寸寸打量这间屋子。
他曾在梳妆台前为她描摹梳妆,弄花了她的妆,被她打趣不堪小用,他在床榻上拥她入眠,再忙他都会尽早归家陪她用晚饭。
可这间他们新婚的屋子,后来也是载满了沈昱那六年沉重光阴的屋子。
良久后他浑浑噩噩的离开,几日前冻坏了腿现在仍然走动困难,他趔趄着来到后院花园湖边,残荷败叶垂在水面,园中草木红衰翠减。
对此处最后的记忆是成亲后俩人在此闲游,此后他再没来过这里,踉跄行进中他不慎跌进湖里。
他看见自己丧失了求生意志般寂静,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下沉,直至不见踪迹。
他又好似被困在年幼那场高烧病症中,浑身发烫,耳旁能听见母亲年轻又哀恸的哭声。
他昏头晕脑地喊着让沈昱等他,他感觉沈昱就在眼前,一伸手抓住一把青烟,一只粗糙温厚的手掌覆在他的额间。
他看见初遇沈昱的那片竹林,山匪被官兵冲散四窜奔命,殃及过路的沈家车队。
他看到沈昱时她瘫坐在地,面前的山匪被一剑射穿脖颈咽了气,他将她拉起来护送出去。
他看见自己如何与皇后周旋,他斩钉截铁地说他的妻子只会是沈昱,皇后沉下脸问他:“你当真想清楚了?”
他看见沈家被抄之日,沈昱不信一向忠君保持中立的父亲,会卷入禹王的谋逆计划中。沈府为免牵累她已声称和她断绝关系,将她从沈家族谱中除名。
皇帝看在程家的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计较他们这种可笑的把戏。
沈昱求他带自己入宫面圣,情急之下聪颖如她也会这般天真,到皇帝跟前又能如何,表述自己父亲一直对外示人的赤胆忠心吗?皇帝连自己心爱的元妃和亲生儿子都能舍弃,如何会在乎一个谋逆证据就摆在眼前,罪名已板上钉钉的沈家。
他看见沈昱迅速消瘦下去,双眼空洞无神,她已经无力同他做任何争辩,只孤零零坐在房间里,不愿见任何人。母亲带着人进去强硬地要求她吃东西,他也同样消瘦,脸色发青,站在门外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进食。
他看见自己一次次离家而去,在家里她看见自己便难受,他也不想待下去,两人明明近在咫尺实际却远隔千山。
皑皑白雪一年复一年地落在这座开阔又冷清的宅院,最后通通覆盖在沈昱坟头,她的碑上刻有他的名字,这是他们纠葛拉扯七年的证明。
他怔楞地立在她坟前,看着那几个字,只觉内心千疮百孔。
沈昱也那般年轻,她在沈家度过的七年,有近六年都是漫长而寒冷的冬夜,这六年他没陪她度过一次冬季,往后也再没机会。
沈昱,我们怎么就一步步走到如今。
他闭上眼睛,周身是无边黑暗,没有出口,直至前方出现一块光斑,他直觉那是沈昱的灵魂,她在此处等他吗?光斑忽明忽暗,顷刻间消失不见,他急忙睁眼追去。
睁眼是一阵熟悉的感觉,室内门窗紧闭,用来照明的烛火闪烁,刺痛了他的眼睛。
“少爷,你醒啦?”侍从讶然的声音传来,他急急往门口跑去:“快去通报方管家,少爷醒了。”又跑回程陵床前,关切他是否需要进水吃食。
程陵全身疼痛,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了,方管家方槐在他最后一次离家前,因为腿上落了病被儿子接回家中养老,与儿子一家分离多年,他不愿继续留在府中养老,希望回故乡同亲人欢聚。
沈昱备了一笔重金和一堆药材礼品亲自将人送走了,他走时程陵也将人送到门口,如何又突然回到府中?
直到方槐跨进门走到他面前,程陵看清了确实是他本人。方槐情绪激动,眼中含泪,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差点哭出来。
“少爷,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让人去备了吃的,也差人去请了少夫人,你先...”还未说完,程陵猛然伸手一把扯住他的袖摆,打断了他的话。
“少夫人?少夫人在哪?”抬手间扯动伤口,疼得他双眉皱起。
方槐吓了一跳,连忙蹲下固定住他的身体:“少夫人已在来的路上了,你身上伤势太重,先不要乱动,我去请钱太医过来。”
程陵仍死死攥住他的衣袖:“你说沈昱?沈昱还在?”
他双眼怒睁,嘴唇发白,疼得青筋暴起,脸被拉扯得变形,看着实在有些吓人。
方槐揣测他是认为少夫人真的冷心了,任他伤再重也不会来看一眼。
昨日少夫人紧张担忧成那样,方槐知道少夫人绝不会对少爷不管不顾。
可见程陵反应如此之大,又不太敢保证了。
迂回一想,昨日是事发突然形势危急,人又昏着,少夫人是当家的,紧张忧虑跟着忙前忙后理所当然。
如今人醒了,两人那副水火不容的情景犹在眼前,她也可能真不会来见清醒的程陵。
方槐心里发虚,只得又干巴巴的回他:“是啊,少夫人去了夫人院中,我已差人去请,此刻应该在来的路上了。”
方槐想着,姚林俩人这通闹腾,夫人合该知道了实际情况,哪怕少夫人不来,夫人也定然会来,待会儿母子相见哭诉关切一番,不一定还能记得少夫人这档子事。
“陵儿,我的孩子……”程夫人还未进屋,哭喊声已传入程陵耳中。
方槐转头一瞧,见沈昱搀着夫人进来,暗中吐了口气。
程陵看着塌边声泪俱下的母亲,心中百感交集,他安慰母亲自己无事,待哭声止住,程夫人又细问他哪里不适,他身体虚弱也一一回答了。
钱太医终于赶来查伤,众人只得退出去,程夫人交代侍从细心照料,也退了出去。
程陵就看着沈昱扶着母亲进门,又扶着人出去,全程没开口说一句话。
她面容正常,完全不似躺在床上时那副死寂模样。
程陵甚至觉得看到的是幻象,在她快要迈出门前一刻,他嘶哑着声音喊出口她的名字:“沈昱。”
沈昱身形一顿,将程夫人的胳膊交到风喜手中,回过头看着他:“大人有什么吩咐,我让下人去准备。”
是沈昱,听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和她如往常般冷淡干脆的语气,程陵确认了。
他一时不知是喜是悲,不敢相信世间真有此事发生,沈昱活着,还好好地站在他面前。
“大人没什么吩咐的话,我让姚棠过来照顾,有事便让她来找我,我先送母亲回去了。”说完转身就走。
程陵眼看着她踏出门离去,直至消失在视线中。
“钱太医,如今是什么时日了?”程陵向身旁距离最近的钱太医问道。
方才母亲进屋的景象和沈昱那几句他有些熟悉,他不敢相信,三年前他在京郊遇刺后醒来看到的那个场景,刚才又再次上演了一遍。
沈昱将母亲送回院中安顿好,让人熬了安神的汤药服侍她喝下,程夫人此前能一路赶到程陵那里是因为提着口气,现时一歇下来整个人已经没了精神。
她躺在塌上拉住沈昱的手絮叨着她的忧虑,沈昱伏低身体认真听着,说着说着就要睡去,睡前最后的意识是说辛苦沈昱了,请沈昱对程陵多上些心。
一番波折下来,沈昱更是没胃口用饭,腹中饥肠辘辘地叫嚣。
她嘴里咀嚼着饭菜,只觉得胃里泛起阵阵恶心,没吃几口就让人撤下去。
风喜不依,非逼着她多用了一碗鱼汤,知她好意,沈昱还是将汤喝完了。
她心中想着事,难以平静,刚才程陵盯着自己的眼光太过复杂,他从未那样看过自己,像透过她的身体去看某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沈昱渐渐开始烦躁,她不知如何应对,决定先暂时逃避同程陵相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