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门的一瞬，陆奺辞回头望了眼倚在窗台的黑影。那人一动不动，低垂着头，莫名散发出寂寥。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垂头丧气少年轻抬眼帘，眸底迸发的光彩驱散一室昏暗。
陆奺辞心底软成一团，轻声说：“敌暗我明，多一个帮手多一分胜算，在夏流回来前，我们不能死。”
江堇离开阴影，走入烛火照亮之处，颓丧不复，他眉眼微翘，瑰色红痣跟着晃动，“好，我等你。”
陆奺辞慌忙收回视线，葱白手指松开门框，胡乱嗯了声。
她心跳如鼓，面色逐渐潮红，这人什么时候这般勾人。
陆奺辞轻拍脸蛋，平复了一会，才走到另一侧，扣响了对面的门。
“进来。”
崔珣的声音如他人一般，温和中带着清冷。
陆奺辞推开门，屋室简陋，温润男子在破败木桌前挑灯夜读，烛光微弱，淡淡光晕攀上他如玉的手指，清癯的眉眼暗藏冷淡。
夜雨急急，陋室知寒，崔珣朝她看过来，眼底闪过诧异，他放下手中书，连忙起身走过来，“陆姑娘？”
陆奺辞施礼：“崔大人，是我。”
万鹤楼相认，已过数日。
崔珣一向淡然的神色些许变化，垂落的手指微微蜷曲，而他语气却一如既往温良，“快进来，你我之间不必这么客气。”
陆奺辞也不客气，她和崔珣算是熟人了，他们心照不宣有着共同的秘密。
于是，她开门见山问道：“崔大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崔珣关上门，回道：“你知我在大理寺任职，前来江南自是因公事。今日本该到扬州歇脚，一场大雨倒困在了寿县。”
朝中公事，陆奺辞不便多问。既然崔珣与他们所查之事无关，她该告知他此地不安全，“崔大人，这里不安全，我们白天遇袭，今夜恐会有围攻。”
崔珣面色微动，极为不解：“为何会有危险？还有你为何到此？”
陆奺辞咬咬唇，注视着他的眼：“你知道的，我是来追查真相的。”
他当然知道陆奺辞死得冤枉，知道她重来一世定然不甘心，因为他也一样。
他能明白陆奺辞。
是以，崔珣也不纠结，只道：“需要我做什么？”
陆奺辞也不废话：“保护好自己！你们与此事无关，马上离开客栈。”
她和江堇已然被盯上，不管走到哪都会招来杀身之祸，幕后之人岂能轻易放过他们。
“你呢？” 崔珣清冷的眉眼染上急色，“既然有危险，你和我一起走，我们现在去寿县衙门，他们不敢击杀朝廷命官。”
这倒不为是一个好办法，崔珣的身份可以掩护他们，幕后之人再猖狂，也会掂量一二，至少不敢再明目张胆对他们动手。
正当犹豫不决时，一道冷冷的声音在门后响起，紧接着江堇撞门而入。
“她自然有我护着！”
崔珣望过去，但见门前倚着黑衣劲装冷冽少年。他薄唇轻勾，慢悠悠道：“崔大人，你来江南只带着两个随从，简装轻行，不住驿站，反而落脚客栈，是不想人知道你已经到了江南罢。”
“这样的你，贸然去寿县衙门，自露了身份，打草惊蛇，误了你的差事，可怎么办呢？”
崔珣平静的对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为了陆姑娘安危，崔某岂有不敢。”
江堇嘴角笑意更深，讥嘲：“哦？是吗？名满京城的崔大人即将迎娶永安郡主，你有什么资格在她面前逞能？”
“江沉影！你在说什么？我和崔大人清白的很！” 陆奺辞出言急急打断，快步走到他身旁，暗暗看他一眼，警告他别再乱说胡话。
江堇赌气般地转过头，不再出声。
“崔大人，他是我朋友，我能脱身来江南，多亏了他帮忙。” 陆奺辞见他安分了，忙对崔珣歉笑道：“他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崔珣淡淡一笑：“无碍，倒是我失了分寸。”
窗外雷声响动，一道白光闪过，崔珣垂着头，五官隐在阴影里。他撑着桌边，不去看陆奺辞和那少年之间无意识流露出的熟悉。
江堇勾出得意的笑：“既然崔大人走不了，就好好护好自己罢，尽力拖得久些。”
“你们有援手？” 崔珣突然问道。
陆奺辞颔首：“对，至少要等一个多时辰......”
“好，我随从文生武功不错，他可以和这位......” 崔珣看了江堇一眼，似乎再想措辞，“这位江公子一同抵御。”
雨声更大了，在漆黑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们围在屋内，每个人都在静静等待。
忽然，江堇耳朵一动，无声的递了个眼神给陆奺辞，指了指窗外——他们来了。
他和文生默契的翻出窗，潜伏在屋顶。
半开的窗飘进豆大的雨点，陆奺辞将手中的短刀握得更紧了。崔珣则在她一旁，一贯执笔的手里拎了根木棍。
数十死士围着这座破落的客栈，从不同的角度悄然钻入。
江堇与文生一左一右，将刚跳上屋顶的死士解决掉，利落地跳入客栈内。
他们比死士更熟悉一点客栈的布局。
江堇和文生分开在楼道左右候着，护着中间的屋子，那里像是有他们最重要的人。
厮杀声彻底响彻客栈，越来越多的死士朝他们而来。
然而陆奺辞带着崔珣和文生，从一侧的窗户滑落下去。江堇和文生守得是一间空屋，吸引了死士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迷惑敌人的计俩罢了。
倾盆而下的大雨将他们浇了个透，他们藏在废弃的马厩里，等待着援手的到来。
陆奺辞听着不时传来的兵刃碰撞声，遥望着雨中的客栈，想起少年扬起漂亮的眉眼，带着浓浓自信——放心，凭他们还杀不了我。
虽是如此，陆奺辞还是紧张的盯着，湿漉漉的掌心不断冒出冷汗——她很担心江堇。
“你很信任他吗？”
陆奺辞诧异嗯了声，眼神却没动，紧盯着二楼：“什么？”
崔珣见她专注，眼底划过黯然，半晌才道：“陆姑娘，我们......”
他的话语隐没在丞丞而来的马蹄声里，陆奺辞冒出半个头，向前看去，但见夏流领着一队人马而来。
陆奺辞欣喜的站起身，朝他们挥挥手。夏流看了过来，面色却一变，焦急地大吼着什么。
“闪开——”
噗呲——
陆奺辞趔趄地朝旁倒去，惊恐地转头看去，一把剑穿透了崔珣的手臂。不知何时，客栈里跑出了几名黑衣死士，朝他们发气攻击。
崔珣捂着伤口后退几步，陆奺辞翻身而起，抽出短刀挡来一剑，文昌有些吓傻了，他是照顾崔珣饮食起居的小厮，哪里见过这般喊打喊杀的局面。
好在夏流和一红衣女子赶到，三下两除解决掉黑衣死士。陆奺辞急忙扑到崔珣身边，持刀割下衣裳一角，替他包扎起来。
她的手有点抖，崔珣伤的是右臂，文官靠笔杆子吃饭，若是影响了他提笔，该如何是好。
崔珣嘴唇发白，脸上带着柔和笑意，他低声宽慰：“无碍的。”
无碍，又是无碍。
前世崔珣常挂在嘴边，朝堂受排挤无碍，剔出翰林院无碍，崔家倾倒无碍。
陆奺辞猛然抬头，不赞同斥道：“崔大人，有些事别逞能。”
她知道他今世要做什么，所以她默默堙灭不该有的心思。崔珣背负太多，她亦是如此。
他们前世的遭遇都太过沉重。
崔珣没有在说话。
文昌缓过神，急忙去扶自家公子，心疼地瞟着他受伤的手，眼睛急得都红了。
他家公子最金贵的就是手啊，这只手可以写出惊世策论，引人瞻仰。
夏流搞不清状况，这两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红衣女子淡淡瞥一眼，收了剑跟着去了客栈，她的师弟还在里面。
还没到红衣女子走近，客栈内爆发出一声巨响，轰隆隆的响声压过雨声，引得树木哗哗作响。
陆奺辞脸色骤然苍白，不顾一切的冲进滂沱大雨，朝着倒塌的客栈跑去。
他可不能有事，他还欠着自己的救命恩情，他不能死。
陆奺辞越跑越急，脚步凌乱，她的眼急切地搜寻着，他在哪里？在哪里？
扑通一声，她绊倒在地，黄泥土溅了满身，大雨无情地浇下，迷糊了她的双眼。
“喂——”
“陆奺辞，你是在为我哭吗？”
他的声音虚弱却带着雀跃，陆奺辞擦了擦眼角，眼帘映入一双沾满泥泞的靴子，靴子的主人弯下腰，朝她伸出劲瘦有力的手。
她毫不犹疑地搭上。
他们在雨中相视一笑，明明狼狈至极，却笑得欢快。
崔珣立在草棚下，眸底翻涌着看不清的黑雾，受伤的右臂因紧绷的拳头渗出血，而他丝毫不在意。
他不能功亏一篑，不能再重蹈覆辙。
再等等，这一世的他会得到想要的一切。
“公子，您爱看的那几本书，我没能及时拿走。” 文生一瘸一拐地淌着水走进马厩，虎目里满是愧色。
“无碍，丢了就丢了。” 崔珣云淡风轻，侧过身，吩咐道：“去把马车牵过来罢。”
——
红衣女子撑着伞，“咦”了声，又丢给江堇一把油伞，嘲弄道：“师弟，你好狼狈。”
“师姐，谢谢！” 江堇面无表情的接过。
“方才客栈里发生了什么？怎么会突然炸了？” 陆奺辞缓过神，才觉不对劲。
“是客栈的老伯点的。我远远瞧见师姐的红衣，便和文生朝客栈外跑去，没曾想我们刚出来，老伯疯了一样点了火药。” 江堇皱着眉头，有些不解，“他似乎想要同归于尽。”
“他死了吗？” 陆奺辞颇为忧虑。
她总觉得这位老人家好像知道些内情。
“不知道，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了。” 江堇迷茫的摇摇头。
不多时，红衣女子带来的人把黑衣死士一一捉来丢在地上，有些炸残了，有些晕死了，有些手脚并在清醒地瞪着眼，仇视着他们。
他们都被卸了下巴，挖空了槽牙。
“少主，这里有一人还活着。” 有一属下高喊着，从废墟里翻出一个人。
陆奺辞和江堇急忙赶过去，果然是老伯。
此时的老伯吊着一口气，浑浊的眼皮翻动着，口中喃喃道：“炸死，都炸死！终于来了！逸之，我为你报仇了！”
陆奺辞将伞撑在老伯上方，轻声问道：“老人家，我们正是为十年前石家灭门而来，如果您知道些什么，可否告知？”
老伯彻底翻开眼皮，死死盯着陆奺辞，年迈的身躯开始颤抖，口里溢出血，他绷着最后一口气，吃力道：“是杨，杨荣，逸之死前说，杨荣府里有，有石家灭门的罪证......”
像是吐出憋在心底已久的话，老伯的眼神开始涣散，渐渐失去光亮，他似乎看到了逸之在向他招手，他们很快就会相见了。
那晚他赶回去的时候，逸之倒在血泊里，身后是冲天的火光，他想喊人救命，想带他去找大夫，可最后逸之是死在他怀里的，临死前说了这句话。
他没有用，他老了，只能守着客栈，日复一复，无望的等待着什么。
幸好，最后他等到了人，看到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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