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实在是太脏了,他看着青云满是黑印的衣袍,黑灰的手掌,还有红了一片的脖颈。
坐在凳子上颇不好意思。
大庭广众之下,抱着一个脏兮兮的破烂小孩,替他说话,给他买蜜糖,称他是自己弟弟,青云做起来是那样自然,让他受宠若惊,让他眷恋这种偏爱。
小孩黑瘦的两片脚丫拘谨地摩挲,想要站起来又被青云制止。
“好了,就坐着吧乖乖,免得腿疼。”
似是看出了小孩的惭愧,他打着哈哈玩笑道:“瞧我这皮肉,够矫情的。”
又忙催促着小孩洗澡。
水换了三道,青云一缕缕梳顺他打结成块的头发,有些实在理不开了,只好剪短。
小孩在水雾里抬起红扑扑的脸蛋,圆眼浓眉,除了过于瘦削,倒不算寒碜,至少青云看着挺舒服。
拍拍小孩的头,夸一句:“可爱。”
小孩被暖热的水包裹,怯生生扬起嘴角。
青云拍手,接着说:“穿上花衣裳更可爱。”
“花花绿绿多好看啊!”
“嗯嗯。”
……
“多好看啊……”
魔喃喃说道,有些疲惫地阖上眼。
甫生抱腿坐他旁边,还是觉得奇怪,所以这些和天才的身份有什么关系?
魔滔滔不绝地和他讲稀松平常的小事,讲天才少年与破烂小孩的初识,讲蜜枣有多好吃,讲平平无奇的故事。
讲到少年给小孩取了个名。
“无拘,可好?”
小孩点点头,青云又摇头道:“不好,不好。”
“拘字不好,不然换成‘且’,同音,无意。”
“无且,无且”,青云摸摸他圆润的脑袋,俯身抓着他的手写——“无,且。”
“自己的人生,连名字都不应受缚。”
又道:“若是日后不想入青州宗,就和哥哥说,可好?”
“哥哥定教你可傍身的本领,去哪都不愁。”
无且的目光从纸张飘到青云脸上,深色的瞳孔里,隐隐跃动着一双橙黄烛火,映照说话人柔和的嘴角。
“我自然会和哥哥一起。”他答道。
……
又讲两人某日,夜遁深山老林。
万籁俱寂,正是卧虫不鸣飞羽不振的深秋,连风声都微不可闻。
月光稀薄,夜色如浓墨倾倒,树林深处是更重的夜色。
无且背着剑,紧跟在后面。
青云负手而行,突然拉住无且,“嘘,有动静。”
脚边一个小水泊,隐隐映出两人肃然的脸。
他屏息凝神,闭眼仔细听了一会儿,摊手小声道:“无名。”
指的是他的佩剑——“无名”。
无且把剑小心递过去,有些紧张地,仰头看向青云正经的侧脸。
手掌翻覆之间,青云耍了个剑花,调整成习惯的执剑方式。
剑风漾散了水泊中两人肃穆的脸。
“你就在此地等我。”
两人对视一眼,青云一个闪身没入夜色中。
无且呆在原地,四周是无际的黑。
约莫只一盏茶的功夫,前方悉悉索索传出声响。
无且隐约看见一个举剑的猴影。
青云手舞足蹈地朝他奔来,毫无形象,“哇哦,快看!是兔子!”
“小无且,哥打到一只兔子!”
于是深山老林的某处骤然亮起火光。
两人肩并肩坐在火堆边。
波震五岳,霜寒十四州的名剑——无名,是剃兔毛的一把好手,再用来串个兔串,真真是好用得不得了!
青云一边刷着辣油一边哭。
越哭越难受。
“兔兔那么可爱,怎么还可以那么香,呜~”
无且无奈地看着,替他擦掉眼泪。
“我来吧,辣油冲眼。”
青云赞赏地给他比个大拇指,“好弟弟,哥没白疼你。”
末了,补充道:“多刷点,够辣才够味。”
“好哦。”
青云乐呵呵的,又顺手揉搓两把无且的脸。
“弟弟真可爱,不枉哥我大半夜给你逮肉吃。”
无且抿嘴看他咧出的一口大白牙,也不戳破。
到底还是选择附和他,“哥哥对我真好。”
青云也不跟他客气,“哥把你养得白白壮壮的,以后可要对哥好。”
无且给兔串翻面,余光落在这人身上,轻声答:“好,好。”
连说了两遍。
兔肉果然香透了,油也刷得均匀,滋啦滋啦冒油响。香辣香辣的气味,直冲着鼻子要往胃里勾人。
青云薅下一只兔腿,烫得他一个劲儿呼气。
“给给给,可香了!”
无且接过去,在青云薅另一只的时候拍掉他的手。
不去看他委屈巴巴的眼神,用手巾裹住手拿的那端才递给他。
青云一下笑开了花,“我们小无且真不戳!”
柴火噼啪作响,无名还架在火上,噌亮的,映出别样生动的两张脸。
青云嘴就没停过,叭叭叭说着青山上师傅养的白鹤。
“那鹤好是好看,可肉,啧,涩,不好吃。”
“也不晓得养着干嘛,说什么仙鹤,天上本无仙,天底下的人信罢了。”
“你以前也是,还以为人间有什么妖魔鬼怪,不要这么迷信嘛。我们这群拿剑的,有难挺身,无难修身,就得了。”
青云一边说话一边啃兔腿,居然吃得比无且还快。
他两手瘫在膝盖上,朝无且那边屈身,笑道:“不是小朋友了,可以吃辣的。”
无且抬头,笑眼对笑眼。
算来,他如今十四的年纪了。
从前青云同他讲,小朋友不能吃太甜太辣太凉。自个儿倒胡吃海塞地。现在他也终于不是小朋友了?
似乎看出了无且的心声。
青云轻轻揪住他一边脸上的软肉,道:“但是对我来说,还是小朋友。”
无且点点头,“嗯。”
你的小朋友。
青云于是又咧开嘴笑:“不烫了,快吃快吃。”
篝火渐渐暗去,兔子也吃完了。
青云熟练地掏出蜜枣。
“喏,解腻。”
无且顺嘴叼走,自顾收拾着火堆,突然看无名被火烧出了一块黑印。
青云见怪不怪了,“这剑,师傅说是从东海淘来的黑曜石打的,听起来高级,用起来也顺手,就是容易脏。”
“没有寻到合适的剑鞘吗?”
“师傅说,需用引魂之物做鞘。但这引魂之物哪是这么好寻的,好在这剑擦擦又干净了,倒也没什么。”
无且细心擦拭剑身,知此剑不是凡物,可惜道:“那不是开不了刃了?”
青云拍拍他的头,“这有什么好愁的。抗造!不就完了?!”
这些年,青云可没少拿它劈柴串肉,好使得很!
“剑者,器也。人掌器,而非器控人。剑是否锋利,只与持剑之人有关。”
摆手道:“开不开刃关系都不大。”
无且拿帕子给他擦了擦手,点头称是,“有道理。”
青云不给他擦,“怎么越来越像老妈子了。”
又赞道:“帕子绣得挺好看。”
“用来擦手多浪费啊。”
无且又掏出一条,非要把他手擦干净了,闷声闷气答:“还有很多。”
他呆青云身边这两年多,武艺学得一般,但做饭绣花倒是学得顶好。
青云喜欢,他就给他绣了很多。
青云以前觉着,男孩绣花到底是有些奇怪的。
直到有一天,十二岁的无且穿着花衣裳路过某个村口,有群聚在一起玩石子的小孩,也不知是哪个先起的头,拿石子丢无且,说他学女孩穿花衣裳。
青云知道以后,有点难过。
难道他的审美有问题?花花绿绿不好看吗?男孩子也可以穿花衣裳啊。
还有些愤愤不平。
自家的老实孩子被欺负了,这还能坐视不理?
哪知无且却没生气,和青云解释道:“他们没礼貌,不会说话,那是他们的事,与我何干,犯不着生气。穿什么做什么还得看别人眼光吗?”
青云赞他:“小子好气量,我竟不如你。”
再后来又听说,那个村子一夜遭贼,不偷东西,光砸窗户,好几户人家的窗户被砸得不成样子。
后面如何了青云不晓得。
不过无且绣花的技术倒是水涨船高。
青云看得啧啧称奇,那手法,那花样,青云觉得,闺阁里十年的小姐都没他家小朋友绣得好!
也许也不难?
于是他某天跃跃欲试,绣了一只……呃兔子?鸡?
青云也不晓得,反正是个东西就行。
无且在旁边看了良久,抬眼试探性地说:“兔子?”
“对!”青云眼神一亮,干脆利落下了结论,“对!就是兔子!”
“送你!”
无且很惊喜。
“真的?”
“真的!”说着,总算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你不嫌弃就行。”
“不嫌弃,不嫌弃!”
哥哥虽然技术略微有些小瑕疵,但是心意是好的。况且他从前可没给其他人绣过东西,连针线都第一次拿。
无且想了想,把这个图案改在了荷包上。这样就算换了衣裳,荷包也能日日戴着,若做帕子可容易丢了。
一连几天,无且日夜把玩这个荷包。
青云见状表示强烈不满。
“不是吧小无且,绣兔子的人在这呢,你天天摸荷包摸荷包,怎的,哥哥在你那失宠啦?”
青云抢走荷包高高提起,一手按住无且的头,不让他够到。
无且没办法,偏青云比他先委屈上了,嘟嘴道:“哥可比这个荷包好看多了。”
无且附和:“对!当然。”
“那我怎么失宠啦?”
无且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嘴笨得很。
况且,“失宠”这类字眼,他听起来耳朵滚烫,很不好意思。
青云逗够了,傲娇道:“除非你叫我一声‘好哥哥’,不然不还你了。”
无且有些害羞。
青云更起劲了。
“快说快说,说了就还你。”
头顶的大手揉了揉他脑袋,无且通红着脸,小声说了句——“好哥哥。”
“啊?”
青云夸张地把耳朵凑过去。
“声音太小了,没听清诶。”
“好哥哥!”
无且憋红了一张脸,趁青云没注意,跳起来抓过荷包就跑。
身后是青云欢快的笑声。
无且也没跑远。
他们下午要到下一个小镇留宿,他就跑到前面镇门口等青云跟上来。
青云笑得实在是太大声。
无且跑出好远都能听见,中气十足地。
可是故事戛然而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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