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小孩实在是太脏了,他看着青云满是黑印的衣袍,黑灰的手掌,还有红了一片的脖颈。

坐在凳子上颇不好意思。

大庭广众之下,抱着一个脏兮兮的破烂小孩,替他说话,给他买蜜糖,称他是自己弟弟,青云做起来是那样自然,让他受宠若惊,让他眷恋这种偏爱。

小孩黑瘦的两片脚丫拘谨地摩挲,想要站起来又被青云制止。

“好了,就坐着吧乖乖,免得腿疼。”

似是看出了小孩的惭愧,他打着哈哈玩笑道:“瞧我这皮肉,够矫情的。”

又忙催促着小孩洗澡。

水换了三道,青云一缕缕梳顺他打结成块的头发,有些实在理不开了,只好剪短。

小孩在水雾里抬起红扑扑的脸蛋,圆眼浓眉,除了过于瘦削,倒不算寒碜,至少青云看着挺舒服。

拍拍小孩的头,夸一句:“可爱。”

小孩被暖热的水包裹,怯生生扬起嘴角。

青云拍手,接着说:“穿上花衣裳更可爱。”

“花花绿绿多好看啊!”

“嗯嗯。”

……

“多好看啊……”

魔喃喃说道,有些疲惫地阖上眼。

甫生抱腿坐他旁边,还是觉得奇怪,所以这些和天才的身份有什么关系?

魔滔滔不绝地和他讲稀松平常的小事,讲天才少年与破烂小孩的初识,讲蜜枣有多好吃,讲平平无奇的故事。

讲到少年给小孩取了个名。

“无拘,可好?”

小孩点点头,青云又摇头道:“不好,不好。”

“拘字不好,不然换成‘且’,同音,无意。”

“无且,无且”,青云摸摸他圆润的脑袋,俯身抓着他的手写——“无,且。”

“自己的人生,连名字都不应受缚。”

又道:“若是日后不想入青州宗,就和哥哥说,可好?”

“哥哥定教你可傍身的本领,去哪都不愁。”

无且的目光从纸张飘到青云脸上,深色的瞳孔里,隐隐跃动着一双橙黄烛火,映照说话人柔和的嘴角。

“我自然会和哥哥一起。”他答道。

……

又讲两人某日,夜遁深山老林。

万籁俱寂,正是卧虫不鸣飞羽不振的深秋,连风声都微不可闻。

月光稀薄,夜色如浓墨倾倒,树林深处是更重的夜色。

无且背着剑,紧跟在后面。

青云负手而行,突然拉住无且,“嘘,有动静。”

脚边一个小水泊,隐隐映出两人肃然的脸。

他屏息凝神,闭眼仔细听了一会儿,摊手小声道:“无名。”

指的是他的佩剑——“无名”。

无且把剑小心递过去,有些紧张地,仰头看向青云正经的侧脸。

手掌翻覆之间,青云耍了个剑花,调整成习惯的执剑方式。

剑风漾散了水泊中两人肃穆的脸。

“你就在此地等我。”

两人对视一眼,青云一个闪身没入夜色中。

无且呆在原地,四周是无际的黑。

约莫只一盏茶的功夫,前方悉悉索索传出声响。

无且隐约看见一个举剑的猴影。

青云手舞足蹈地朝他奔来,毫无形象,“哇哦,快看!是兔子!”

“小无且,哥打到一只兔子!”

于是深山老林的某处骤然亮起火光。

两人肩并肩坐在火堆边。

波震五岳,霜寒十四州的名剑——无名,是剃兔毛的一把好手,再用来串个兔串,真真是好用得不得了!

青云一边刷着辣油一边哭。

越哭越难受。

“兔兔那么可爱,怎么还可以那么香,呜~”

无且无奈地看着,替他擦掉眼泪。

“我来吧,辣油冲眼。”

青云赞赏地给他比个大拇指,“好弟弟,哥没白疼你。”

末了,补充道:“多刷点,够辣才够味。”

“好哦。”

青云乐呵呵的,又顺手揉搓两把无且的脸。

“弟弟真可爱,不枉哥我大半夜给你逮肉吃。”

无且抿嘴看他咧出的一口大白牙,也不戳破。

到底还是选择附和他,“哥哥对我真好。”

青云也不跟他客气,“哥把你养得白白壮壮的,以后可要对哥好。”

无且给兔串翻面,余光落在这人身上,轻声答:“好,好。”

连说了两遍。

兔肉果然香透了,油也刷得均匀,滋啦滋啦冒油响。香辣香辣的气味,直冲着鼻子要往胃里勾人。

青云薅下一只兔腿,烫得他一个劲儿呼气。

“给给给,可香了!”

无且接过去,在青云薅另一只的时候拍掉他的手。

不去看他委屈巴巴的眼神,用手巾裹住手拿的那端才递给他。

青云一下笑开了花,“我们小无且真不戳!”

柴火噼啪作响,无名还架在火上,噌亮的,映出别样生动的两张脸。

青云嘴就没停过,叭叭叭说着青山上师傅养的白鹤。

“那鹤好是好看,可肉,啧,涩,不好吃。”

“也不晓得养着干嘛,说什么仙鹤,天上本无仙,天底下的人信罢了。”

“你以前也是,还以为人间有什么妖魔鬼怪,不要这么迷信嘛。我们这群拿剑的,有难挺身,无难修身,就得了。”

青云一边说话一边啃兔腿,居然吃得比无且还快。

他两手瘫在膝盖上,朝无且那边屈身,笑道:“不是小朋友了,可以吃辣的。”

无且抬头,笑眼对笑眼。

算来,他如今十四的年纪了。

从前青云同他讲,小朋友不能吃太甜太辣太凉。自个儿倒胡吃海塞地。现在他也终于不是小朋友了?

似乎看出了无且的心声。

青云轻轻揪住他一边脸上的软肉,道:“但是对我来说,还是小朋友。”

无且点点头,“嗯。”

你的小朋友。

青云于是又咧开嘴笑:“不烫了,快吃快吃。”

篝火渐渐暗去,兔子也吃完了。

青云熟练地掏出蜜枣。

“喏,解腻。”

无且顺嘴叼走,自顾收拾着火堆,突然看无名被火烧出了一块黑印。

青云见怪不怪了,“这剑,师傅说是从东海淘来的黑曜石打的,听起来高级,用起来也顺手,就是容易脏。”

“没有寻到合适的剑鞘吗?”

“师傅说,需用引魂之物做鞘。但这引魂之物哪是这么好寻的,好在这剑擦擦又干净了,倒也没什么。”

无且细心擦拭剑身,知此剑不是凡物,可惜道:“那不是开不了刃了?”

青云拍拍他的头,“这有什么好愁的。抗造!不就完了?!”

这些年,青云可没少拿它劈柴串肉,好使得很!

“剑者,器也。人掌器,而非器控人。剑是否锋利,只与持剑之人有关。”

摆手道:“开不开刃关系都不大。”

无且拿帕子给他擦了擦手,点头称是,“有道理。”

青云不给他擦,“怎么越来越像老妈子了。”

又赞道:“帕子绣得挺好看。”

“用来擦手多浪费啊。”

无且又掏出一条,非要把他手擦干净了,闷声闷气答:“还有很多。”

他呆青云身边这两年多,武艺学得一般,但做饭绣花倒是学得顶好。

青云喜欢,他就给他绣了很多。

青云以前觉着,男孩绣花到底是有些奇怪的。

直到有一天,十二岁的无且穿着花衣裳路过某个村口,有群聚在一起玩石子的小孩,也不知是哪个先起的头,拿石子丢无且,说他学女孩穿花衣裳。

青云知道以后,有点难过。

难道他的审美有问题?花花绿绿不好看吗?男孩子也可以穿花衣裳啊。

还有些愤愤不平。

自家的老实孩子被欺负了,这还能坐视不理?

哪知无且却没生气,和青云解释道:“他们没礼貌,不会说话,那是他们的事,与我何干,犯不着生气。穿什么做什么还得看别人眼光吗?”

青云赞他:“小子好气量,我竟不如你。”

再后来又听说,那个村子一夜遭贼,不偷东西,光砸窗户,好几户人家的窗户被砸得不成样子。

后面如何了青云不晓得。

不过无且绣花的技术倒是水涨船高。

青云看得啧啧称奇,那手法,那花样,青云觉得,闺阁里十年的小姐都没他家小朋友绣得好!

也许也不难?

于是他某天跃跃欲试,绣了一只……呃兔子?鸡?

青云也不晓得,反正是个东西就行。

无且在旁边看了良久,抬眼试探性地说:“兔子?”

“对!”青云眼神一亮,干脆利落下了结论,“对!就是兔子!”

“送你!”

无且很惊喜。

“真的?”

“真的!”说着,总算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你不嫌弃就行。”

“不嫌弃,不嫌弃!”

哥哥虽然技术略微有些小瑕疵,但是心意是好的。况且他从前可没给其他人绣过东西,连针线都第一次拿。

无且想了想,把这个图案改在了荷包上。这样就算换了衣裳,荷包也能日日戴着,若做帕子可容易丢了。

一连几天,无且日夜把玩这个荷包。

青云见状表示强烈不满。

“不是吧小无且,绣兔子的人在这呢,你天天摸荷包摸荷包,怎的,哥哥在你那失宠啦?”

青云抢走荷包高高提起,一手按住无且的头,不让他够到。

无且没办法,偏青云比他先委屈上了,嘟嘴道:“哥可比这个荷包好看多了。”

无且附和:“对!当然。”

“那我怎么失宠啦?”

无且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嘴笨得很。

况且,“失宠”这类字眼,他听起来耳朵滚烫,很不好意思。

青云逗够了,傲娇道:“除非你叫我一声‘好哥哥’,不然不还你了。”

无且有些害羞。

青云更起劲了。

“快说快说,说了就还你。”

头顶的大手揉了揉他脑袋,无且通红着脸,小声说了句——“好哥哥。”

“啊?”

青云夸张地把耳朵凑过去。

“声音太小了,没听清诶。”

“好哥哥!”

无且憋红了一张脸,趁青云没注意,跳起来抓过荷包就跑。

身后是青云欢快的笑声。

无且也没跑远。

他们下午要到下一个小镇留宿,他就跑到前面镇门口等青云跟上来。

青云笑得实在是太大声。

无且跑出好远都能听见,中气十足地。

可是故事戛然而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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